新宁州城外
之前,为了给从南宁来的官军建营寨,知州简志鸿下令,把城外流民聚集地的草棚,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失去了栖身之所的流民们,一小部分选择了离开,他们要么再次踏上了逃难之路,要么带着一家老小,躲进了附近的山中。
而绝大多数的流民,无处可去,选择了在离城墙稍远一点的地方,重新聚集。他们从山中砍来树木、竹子,采下一片一片巨大的芭蕉叶,一点一点的重新搭建栖身之地。
此刻的天空,东边已经开始发白。
虽有城墙阻隔,一里地之外的城内,隐隐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
附近山野中,野狗也开始,一只接一只的叫了起来。
自前日起,州城就紧闭城门,不再允许百姓出入。而大多数流民,都是靠着给城内商行、作坊做苦力谋生。眼下城门紧闭,同时也断绝了他们做苦力谋生的机会。即便如此,流民们早早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聚在城墙根,期待城门打开。
城墙根下,因酒铺草棚被烧而被迫改行卖粥的酒铺老板,面无表情的坐在挑子前的小马扎上。
因为城门紧闭,没了往日的人来人往,自然喝粥的人也少了许多。
在他的身后,寥寥的几个人,背倚着城墙,蹲在地上,抱着手中的木碗,喝着滚烫的玉米粥。这仅有的几个人,基本上都是外地人,要么是探亲访友要么是送货的商队,由于无法进城,只能滞留在城外。
而聚在一起的流民,只能缩着手,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的看着城墙根下喝粥的人,不时的咽一口口水,压一压腹中饥饿感。几日没了收入,他们早已断粮,哪怕是几文钱一碗的玉米粥,也是他们不敢动的念头。
戴着一顶破草笠的武小满,席地而坐,看到不远处,越聚越多的流民,放下了手中的木碗,与身边的同伴,低声耳语了几句。
同伴起身,若无其事的走到粥摊主人身边,弯腰轻声说了几句,又伸手指了指那些流民。
粥摊主人,先是一愣,旋即便喜笑颜开的起身,冲着那些流民不断的招手。
看到粥摊主人冲这边招手,流民们不明就里,纷纷左顾右盼,不知道粥摊主人在招呼谁?迟疑了好一会儿,两三个胆大的流民缩手缩脚朝粥摊走了过来。
“那位七爷把粥都包了,请大家伙喝粥,一人一碗!“粥摊主人,看到走过来的流民,麻利的拿起木碗,开始盛粥。
一个流民看到递到面前的木碗,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迟疑片刻,才慢慢的伸出手,接了过来。
另一个流民,先是一愣,然后转身就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不停喊着什么。
不一会儿,得知有人施粥,不远处的十几个流民,撒开脚丫子便奔了过来,瞬间便把粥挑子围了起来。
另一边,靠在城墙根喝粥的两个人,在低声闲聊。
“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三天不开城门了”
“说是城里进了蟊贼,关了城门,全城缉拿呢。还有人说,是暴民从进了城里,到处杀人,连知州老爷都被杀了!”
“啊?暴民这么厉害,都敢冲进州城去杀人了?”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一旁另一个人的注意,只见他,抱着木碗,朝两人身边挪了挪,故意压低了声音,也掺和进来:“几个月前,下边村子里来了一伙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带着村里人,不但杀了大户,开仓放粮,还给每个人分了田地。”
“嘶~~~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叫胆子大?他们还把前去缉拿的捕快、巡检杀了个遍,然后带着人,躲进了渠黎那边的山里。”
“这可把知州老爷吓坏了,赶紧从南宁府搬来了数千官军,前去围剿。”
“喏~~~看见没有,那边就给南宁来的官军建的营寨。”
三人一开始还尽量压低声音,但是,说到后面,不知不觉,声音便大了起来。
听到三人的闲聊,坐在离他们不远的武小满,冲身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不动声色的慢慢靠了过去。
“这次官军去围剿,我看八成又吃了大亏!”又一个端着木碗的人,凑了过来。
“前几天,陆陆续续逃回一些当兵的,我估计关城门就是因为这个。”
“不用猜了,官军已经全军覆没,只跑掉几个小喽啰。”武小满的同伴,把头埋在木碗里,一边喝着粥,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
“莫要瞎说!数千官军还打不过那些暴民?”一个外地人模样的人轻蔑的看了一眼武小满的同伴,轻斥道。
“他们可不是什么暴民,为头的几个,据说是天上神君下凡,厉害着呢!”一个刚拿到粥的流民,端着木碗挤了进来。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那些神君是下凡来替我们这些穷苦人讨公道的,只要跟着他们的人,天天都吃香的喝辣的,每家每户还分几十亩田。”
“前些日子,我遇见几个木民村的人,他们确实分到了田,每家每户三十亩呢。”
“不说别人,原本跟我们一起的那个铁匠,还有那个郎中,全都投奔神君去了,神君随手就赏了他们百两银子。”
“啧啧啧~~~百两银子啊!我要是有百两银子,老子天天吃白米……”
“他们可不是什么暴民,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把大户的田地收了,然后分给大家。”眼见话题有些跑偏,武小满的一个同伴,赶忙插话。
“唉,可惜我找不到他们,不然我也去投奔,我不要什么银两,只要能分点田地,让我的浑家和几个孩子有口饭吃,老子把命给他们都行!”一个中年汉子,说完,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两眼失神的盯着眼前的半碗玉米粥。
“还用你说?只要有地分,城外这几千人,拼了命都会去投奔。”
“是啊!是啊!”
中年汉子的话,引起一片附和。
“你们别急,再过几天,估计城门就会开了,到时候不但会开仓放粮,说不准还会招人手。”武小满的同伴,说罢起身,顺手从衣襟中摸出一吊铜钱,朝粥摊主人走去。
“他是什么来头?”
“莫不是‘他们’的人?”
“成五,要是真有地可分,你去不去?”
“去!干嘛不去?有几十亩地,就算老子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现在都是烂命一条。”
看着武小满同伴的身影远去,人群中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眼见目的已经达到,武小满放下手中的木碗,伸手压了压头上的草笠,若无其事的起身,悄悄的离开。
午后,林宗泽坐在州衙大堂上,望着书案上堆成半人高的各种簿、册发呆。
这两日,从州衙六房中搜出的各种簿、册,全被搬到了这里。几乎填满了大堂右侧,柱子与墙壁之间的空隙。
望着堆成半人高的簿、册,林宗泽头疼不已。这时的他,深深的体会到,哪怕是一个州,管理起来也远没有他想象中的简单。
这便是他火急火燎要把许山海找来的原因。
就在他发呆时,门外一个亲兵匆匆跑进来禀报:“小先生与吕队长已经进城,即刻便到。”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推开书案上的簿、册,林宗泽起身,顺手理了理裙甲,慢慢的朝门口走去。
从岜盆铁窑到州城,距离五十多里,就算是坐马车,也要两个多时辰。许山海、吕耀辉,天还没亮就出发,按理来说,正午时分就能赶到州城。
可是,当马车途经渠黎镇时,许山海被路两旁的景象震惊了。
镇上,原本沿着官道两旁一字排开了十多家铺面,可是现在,官道一边的铺面全被烧毁,映入许山海眼帘的,只有留在原处,焦黑的一排残垣断壁。
而官道的另一边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酒铺、铁匠铺,其他的铺面损毁严重,高大的碾米坊更是摇摇欲坠,让人感觉,只要来一阵大风,随时都会被吹倒。
许山海叫停了马车,随即下车,沿着道路,一路查看过去。
一路走一路看,许山海不时的向跟在身后的吕耀辉询问着什么,直到走到布庄前,他才停下脚步。
前天,他带人去往铁窑时,为了不走漏消息,特意从镇子旁边绕了过去,所以,镇上的惨状,他并没有看到。
经过吕耀辉的一番解释,他才明白,如今所见的一切,全是官军所为,他们用了一整夜,把渠黎镇彻底洗劫了一遍。
闻着空气中依旧刺鼻的焦味,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哭声,许山海沉默良久,低着头,走回到停在道旁的马车边。
就在他准备抬腿登上马车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与身边一个土兵护卫低声说了几句,土兵点了点头,便飞快的奔下官道,朝山寨跑去。
原来,他让土兵去山寨找王恩祖,传达自己的命令:把所有的俘虏押来镇上,清理废墟,再把损毁的房子全部重建!
既然是官军造的孽,许山海要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有了渠黎镇上的一番折腾,所以,抵达州城时,已经是午后。
远远看到站在大堂台阶上林宗泽的身影,许山海、吕耀辉快走几步,赶了过来。
分别几日,三人寒暄着进到了大堂。
堂上的亲兵,见状立马搬来了椅子,三人便直接在大堂中间坐了下来。
刚落座,还没等亲兵把水端上来,林宗泽就急切的问道:“本以为你们昨日便会感到,谁知等到今日,莫不是寨中有何变化?”
“三哥无需担心,寨中一切都好,我们迟了一天赶到,另有原因。”许山海稍稍的直了直腰板,在马车上颠簸了几个时辰,腰酸背痛,整个人像是要散架。
“哦?有何事耽搁?”二人迟了一天才到,林宗泽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三哥,你走后,我带人去把那个铁窑拿下了。”许山海接过亲兵递来的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道。
“铁窑?什么铁窑?”林宗泽反问道。
“你是说,在镇上找茬的哪个?”林宗泽依稀想起,之前在镇上找许山海、沈南秋麻烦的那个人。
“对!就是他!”许山海点点头。
“之前你不是一直拦着我们去铁窑吗?怎么这会儿又自己带人去了?”林宗泽还记得,事发之后,所有人都想杀去铁窑,不单单是为许山海出气,更是为国兴军找回场子,但是,却遭到许山海的极力反对。
“之前是为了专心应付官军的围剿,没必要为了那点小事分心。至于现在拿下铁窑,还是让耀辉来说吧。”自己决定带人去铁窑,是基于吕耀辉对俘虏的询问结果,所以,许山海觉得让吕耀辉来说,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