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年轻面孔上的那双眼睛,沧桑异常。
“那按这个说法,你还能看到阿丽亚,已经是意外之喜了,那个代替你的玉傀也走了很久了,听说他们不太合。”
他笑了起来:“我猜到了,趴在车玻璃上看见她的时候,就觉着这些年都值了,我在地下每天都在担心,该怎么办?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发现另一个我的异常,以她的脾气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我没说话,就当默认了他的说法。
事实上阿丽亚阿姨一反常态地没有闹,她很坚强,还养大了他们的孩子。
这方面我有点儿发言权,曾经我以为张海他们被换了芯子,想着就算那有可能不是他了,可在找到真正的他们之前,我都不会把这个假的怎么样,阿丽亚大概也觉得假的夏吾是真正的夏吾回来的渠道之一吧,她一直在默默地等着。
我想起在容远家时阿丽亚半夜发癔症,她忘了很多,但这个结一直在她的心里,她时刻提醒自己这个丈夫是假的,要小心,她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一天。
夏吾的表情有点恍惚:“变成玉傀时的事我有很多记不清楚,或者是玉脉不想让我记得,总之,不要小瞧人类,也不要小瞧脚下的玉脉,不要轻易相信你看到的东西,玉脉不会强迫你威逼你,但它会引诱你,让你献出它需要的东西。”
“走吧,我带你去另一座山。”
他走在我前面,步伐已经有些僵硬了,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那个人在另一座山吗?”
夏吾点头:“对,像这样的矿洞以前可不止一个,只不过后来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两个了,既然这个人不是,那另一座山的应该就是你找的人了,我听人叫他十二。”
他说着脚下突然顿住了,我赶紧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很难受?”
夏吾笑了一下,看起来很亲切:“这不算什么,我应该是快要变回玉傀的模样了。”
他一直维持着平和的态度,难怪老四爷会说夏吾是个安静腼腆的男孩子,这个男孩现在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痛楚。
他没走几步就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你自己去了一定要小心,那些石鼠可能不够聪明,但是数量多,爪子非常锋利,看着他们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疑惑地问道:“他们怎么能随便搞这种事的?不怕被发现吗?”
“后来减少到只剩两个矿洞,就有这个原因,而且像他们这种行为是很危险的,矿洞一旦坍塌不知道要出多少人命,只能说他们不在意这些。”
我皱着眉头:“夏吾……嗯,叔叔,你见过他们上头的人吗?”
夏吾摇摇头:“没有外人来过,这几个人会定期出去,起码我没有见过。”
他领着我来到了一座雪山的脚下,我仰头看得脖子都酸了。
“就是这座了,洞口也在山腰上。”
夏吾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我找到一块突出的石头,扶着他走了过去。
“咱们休息一下吧,我有点儿走不动了。”
对于我这个说法他也没反对,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我总觉得他此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很可能这一歇就是他最后的时间了。
我与他说着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夏吾叔叔,你当年给阿丽亚写的信到底是什么啊?她记了好多年,动不动就要打鸟打鸟,恨不得见到一只鸟就打下来。”
说到这个夏吾一下就笑了出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其实我那封信,是想说我们不要继续来往了,那个时候我们年纪轻,很多东西还不懂,家里的长辈介绍了以后,我就觉得这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其实我们接触得不多,但阿丽亚……确实有点凶。”
“我一直知道自己的性格不讨女生喜欢,大家更喜欢背着弓箭在马背上肆意奔跑的男孩,但我害怕一切危险的东西,我更想看书,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但阿丽亚却没有排斥我,反而愿意和我继续接触,可我却有点儿怕她,我觉得她就很危险。”
我有点儿想笑,但也有点儿难过,这样一个害怕危险的人最后却选择了最危险的矿区。
“她对我很好,但是有时候不高兴了就会抬手打我两下,还是挺疼的,我不敢直接跟她说我们不要继续接触了,我害怕她真的打我,于是我就写了一封信。”
“可事情就是这么巧,那封信竟然被一只顽皮的鸟叼走了,它带着那封信飞得很高,我当时也很气愤,我可是鼓足了勇气才把这封信交给她的,这样的话我又得再鼓一次了。”
“阿丽亚比我更生气,她用裙子兜了很多石头,骑着马去追,她一边追一边喊,让那只鸟把她的信还给她,我说这样太危险了,让她不要再追了,可是她不听,我被落在后面很远,却一下子就觉得她很好。”
“她为了我的信都可以这样,是个多好的人啊,我应该为这样一个女孩勇敢一次才对。”
“后来我们结婚了,她总是好奇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但我不敢说。”
我听着就觉得窝心,同时却也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变了,变得机械生硬,我抬头一看,心里却跟着一颤。
夏吾的肤色已经变得青白,原本玉石模仿出的全有望的五官开始模糊变形,一道道裂纹开始由内而外的显现。
他的瞳孔已经消失,却依然看着我说道:“小朋友,谢谢你带她回来,我要去找她了,我知道她想让我以新的身份重新生活下去,可是她不在了,我的勇气也不在了……”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希望你身能由己,我们祝福你……”
我愣愣地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夏吾彻底变回玉傀原本的模样,石头碎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响起,他僵硬地扭头看向东边,下一秒骤然碎裂,变成一地碎石。
“夏吾……”
碎石落在岩石上的声音几乎敲击在我的灵魂上,他怎么可能是个不勇敢的人呢……
我吐出一口郁气,蹲在地上用镫山镐刨出一个小坑,我把那块心脏位置的石头留了下来,把剩下的碎石一个个都放进坑里,认真掩埋好。
我蹲在地上想了想,最终还是磕了三个头,毕竟他们都是我的长辈。
磕完最后一个头,我直起身时正看见眼前雄伟的雪山,它此时似乎正睥睨着我这个跪在地上的小玩意儿。
我握紧拳头,就算是跪着,也不代表卑微。
我把那块碎石揣进包里,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过。
大西北的野草,从不畏惧风沙雨雪,就像阿丽亚,就像夏吾,就像严英。
从今以后,还要加上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