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易墨和金钗是在巷子里被人打晕拐走的。
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蒙着眼带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空气很浑浊,有饭香,有酒臭味,有人身上发出的体味,更多是刺鼻廉价的脂粉味。
谢易墨素来闻的都是金贵香料、婢女采摘玫瑰、茉莉、桂花等鲜花制成的花露水。
此时这个地方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熏得她头疼。
她发髻上的名贵首饰都被人拿走了,她现在是披头散发的,就连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了,她从前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可现在的麻衣磨着她细皮嫩肉的肌肤,割得她生疼。
更让她害怕的是周围全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男人划拳和喝酒的吆喝声。
最后谢易墨惊恐地发现,已经被人卖到了青楼。
她跟疯了一样,她太清楚自己在这里会落得怎样一番田地了。
她后悔了,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谢易书的话,又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教唆。
于是她拼了命地跑到老鸨的面前。
她扑过去扯住老鸨衣摆的时候,身后有人还扯着她的头发。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谢府的二姑娘……若我出了什么事,谢家绝不会放过你的!”
“我堂兄是状元郎谢凌,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谢易墨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想要让她们放过自己,让她们将她送来谢家,届时谢府必定会重重有赏。
“我呸,你是谢家大小姐,那我还是宫里头的娘娘呢!”
结果老鸨却吐了一口唾沫在她的脸上。
谢易墨就这样被捂着口鼻,带了下去。
她换上了衣裳,她的屋子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那些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是她最平日里最深恶痛疾的。
她的祖父乃大明赫赫有名的文臣,载入过史册,她的父亲、大伯、二伯都在朝廷上举足轻重,她的堂兄更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谢易墨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跟她们生活在一起,变得跟她们一样。
谢凌带着人闯进来的时候,就见床榻的谢易墨已经衣裳凌乱了,暴露出雪白的肩膀,而她的瞳孔已经彻底丧失了光亮。
只见她身边喝醉成烂泥的嫖客胸前已经被扎出一个血窟窿。
谢易墨魂不守舍地望着他们,等她看见榻上流出的一片血泊,手里的簪子就松开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靠近过来的时候嬷嬷这才发现她在床帐里头竟然只穿着件肚兜,忙吓得将带过来的衣裳给她披上。
谢易墨见到了谢凌。
是堂兄,是堂兄过来救她了……
谢易墨走下了架子床。
嬷嬷凝神屏气地给她披上斗篷,却不敢抬眼去看二姑娘死气沉沉的脸,甚至不敢说句安慰她已经没事了的话。
谢易墨任由老嬷嬷系着斗篷的带子,她垂着眼,看见了嬷嬷不敢去看她眼神的小心翼翼。
嬷嬷这是在可怜她么?
看见她发生了这样的事,震惊她明明身为高门贵女,却被抓去青楼接客……所以嬷嬷不敢跟她对视,对么?
谢易墨的眸子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被护送着离开这个桃红院里,跟堂兄坐着同一辆马车回了谢府。
谢凌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道:“没事了,不用想太多。”
听着堂兄让人安定的话,谢易墨渐渐红了眼眶。
若不是她赌气非要离开望江楼,非要走进那条巷子,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马车上的熏笼渐渐让她的身体回温,她惊魂甫定。
谢易墨不敢想,自己今晚被卖去青楼的事情若是被人传了出去,满京的那些贵女该会如何想她。
谢易墨以前的时候自诩是第一闺秀,总是瞧不起她们。
她的事要是被传了出去,就会变成她们这些人嘲笑她了……
她不要!
光是想想,谢易墨就觉得自己像是从云端里被人拽进了泥泞里,她恐惧得颤抖。
如果真的会被她们知道的话,谢易墨宁愿在那一刻发生之前选择自尽,以全体面。
她宁愿死去,也不愿意面对被人耻笑的那一幕。
于是谢易墨问:“表兄,今晚的事会被传出去么?其他人会知道吗?”
正常人说话都有声调起伏,可谢易墨这时候没有,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几乎全是一个声调,在黑更半夜里听起来有点可怖。
那个桃红院里的人又该怎么处理。
里面许多人都见到了她的脸,要是今后撞见发现她是谢家二姑娘的话……
谢易墨的嘴唇被咬出了鲜血。
她到底是他的堂妹,他二伯的女儿,于是谢凌对着谢易墨眼里不由的漫上了几分疼惜。
谢凌道:“桃红院今夜就会被人一把火烧掉,所有见过你真容的人我都会让他们封口,送他们拿笔银子迁往他地,那些地方离京城远远的,今后也不会让他们再踏入京城一步。”
“你身边得知此事的奴婢也都会换掉,包括适才侍候你的婆婆,我也会让她离开京城。”
“从今往后,除了你我,便没人会再知道这件事。”
“就连三婶,我也不会说。”
谢凌是个很合格的长兄,他完全顾及了她的颜面和感受,甚至不会连她的母亲也不会告诉。
对于这件事……谢易墨最害怕的就是被何洛梅知道。
谢易墨的眼眶依然通红,青莲缎子斗篷底下的身体紧缩着,那嫖客吐出来的酒气仿佛一直黏在她的身上,一闭眼,脑海里便又出现了男人的唇贴上她脖颈的画面。
“如果……他们之后有人偷偷回了京城呢?”
谢易墨目光灰败。
这代价太惨重了,她不敢去赌。
马车内的男人久久沉默。
谢凌平静道:“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那便只能让这些人死了。”
听到他那张儒雅的面孔说出这样飘拂的语气,谢易墨一时心惊。
如果是其他人会选择灭口,她一点都不意外。
可是……他可是堂兄,是她那位清逸淡泊、视苍生为己任的大堂兄。
谢易墨即使再怨恨,她今晚也没想过让她的堂兄去灭口,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堂兄会做的事情。
所以,她才会这么的震惊。
可是,她的心情渐渐又平复为淡然。
她忘了,大堂兄心怀再高尚,可他却是世家的公子,世家大族都以门庭利益为重,所以为了谢氏,谢凌也不得不这么做。
她突然觉得,堂兄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清雅,不择手段的事情,他也是会做的。
一想到世家,谢易墨便面色僵冷,在夜晚里犹如静坐在车舆上的女鬼。
她一夜未归,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会被视为不洁,已经失身……
谢易墨突然不敢回谢府去面对祖母大伯二伯他们了。
她想,万一事情真的被捅出去了话……她还有什么脸面对外界的流言蛮语?
光是适才侍候着她的老嬷嬷,感受到嬷嬷面对她不自然的神态时,便能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她。
“堂兄……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我跟别人说的话,他们会信我么?”
她真的是干净的,她用簪子拼死抵抗,她守住了自己,也守住了谢府的荣誉。
可是她一夜回归,回去的时候他们会相信她吗?
看见自家堂妹没了往日的骄矜和高傲,她在他的面前变成了小时候做错事的小女孩,眼睛里全是惶恐,又可恨,又可怜。
谢凌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
他虽不善于表达感情,但这一路上,他还是尽量跟她多说些话,引导她分心,别让她将注意力全放在桃红院。
有了谢凌陪伴,谢易墨这一路便渐渐平静了下来。
到了谢府的时候,她木着张脸下了马车。
她已经想明白了,她曾经被她那位已为人夫的表兄侵犯过,这件事她整整藏了好几年,她每天藏着掖着,多年来没人能够想象得出来她整日遭受着怎样的精神折磨。
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兄安坤荣可能早就忘记那晚上的事,他当时可能喝多了酒醒了什么都不记得,又或是他真的忘记了。
表兄在之后见她的时候还会夸她生得漂亮,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她的头。
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屈辱的夜晚。
后来安坤荣的孩子也长大了,他们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
可谢易墨却没有一日忘记过。
她早已被自己的表兄侵犯过一回,她的承受力早就跟别人不同了,或者说,她早已跟别人不一样了。
所以今夜的经历又算作什么,她自保成功了,她保全了自己,她不需要觉得屈辱。
难不成她要因为被卖进青楼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全毁了么?!
她不会!
就算真的被母亲她们知道了她去了青楼,差点接客,那又怎么样?
她们都是她的亲人,知道了也只会心疼她。
谢易墨进了谢府后,等待了一天一夜的何洛梅看见完好无损的她,差点哭了起来。
谢易墨便用堂兄给她的在外面林子误入猎人机关被困的说辞告诉了母亲,母亲真的信了,破涕而笑。
她在母亲这里坐了一会,因怕祖母担心她,而且祖母的身子不好,不能因为她从而雪上加霜了,于是谢易墨忙不迭地动身去荣安堂。
进了荣安堂,谢易墨刚要撩开暖间的猩红毡帘走进去时。
便听到了里头的对话声。
她回府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荣安堂。
这时谢易墨听到了祖母在说话,明明只是一天一夜没听到祖母的声音,可是这时候听到了她却倍感亲切。
她想起了以前她靠在祖母的膝头,而祖母给她梳头发,祖母长满皱纹的手有股令人安心的艾草香。
因为今夜差点就被卖进了青楼,谢易墨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扑进祖母的怀里,跟她诉说着委屈。
“二姑娘一夜回归,这万一有个好歹,万一二姑娘在外面清白被毁,怕是……”
这时,杨嬷嬷的声音让她顿住了脚步。
见祖母在跟谢老太太说自己,谢易墨迟疑了起来,原本要撩帘子的,她的手犹豫在空中。
谢老太太也心慌慌的,她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
谢易墨这个时辰了都还没被找到,可想而知会发生些什么……
谢老太太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厚重的猩红毡帘传来了祖母的声音。
“以前京里便有户高门便发生了这档子事,最后那户人家为了保全家族名誉,便让那姑娘在回府的路上吞金自尽了。”
谢易墨瞬间僵硬在了地上。
谢老太太合眼道:“我们谢府做不来这样的事,可若是墨儿当真不得已地出了那样的事,纸包不住火。”
一旦事关世家利益,只能永绝后患。
“只能将她先秘密送出京城,一旦走漏风声了,便说墨儿早已定了亲事,昨夜那人便是她的未婚夫,这样也就名正言顺了。”
“莫让墨儿连累了谢府,她的堂姐堂妹今后还要出嫁……”
这也是个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了。
这时,暖间外边便传来了婢女欣喜的声音。
“二姑娘,你回来了!”
谢老太太和杨嬷嬷都愣住了。
回头一看,便见刚回府的谢易墨便站在门口,嘴唇发白,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们。
谢老太太脑袋空白,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番话竟然会原封不动地被谢易墨给听见。
杨嬷嬷吓得抽气。
谢老太太很快便冷静下来,她和蔼一笑,动了动唇:“墨儿。”
“你听我解释。”
谢易墨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颤,双眼染上赤色。
在她差点险遭不测的时候,疼爱她的祖母心里想的却是怎么舍弃掉她以保全家族颜面。
谢易墨不敢置信,祖母竟然会这么的凉薄,这么的心狠。
谢易墨道:“祖母,我不是你看着长大的孙女吗?难不成我们过去的感情都是假的么……”
她的眼眸里写满了骇异和痛苦。
“到底是你的亲孙女重要,还是你所谓的家族利益重要…我在你心里,就真的比不上那些虚无缥缈的家族门面吗……”
谢易墨浑身都在抖。
“从小到大,我以为你是最疼我的,现在我差点出事了,你却只想着怎么维护家族!我是你的亲孙女啊,不是家族的牺牲品!”
“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地舍弃掉我,为什么,为什么!”
听着孙女泣血般的质问,谢老太太脸蛋褪去了血色,她微张口,想说什么,可惜谢易墨完全不想听她的解释。
谢易墨流着泪看了她一眼,便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局面一片混乱。
杨嬷嬷急得捶了下大腿,忙让几个丫跟了出去,去把二姑娘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