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洞,一方寒潭。
木屋前,原本只有一个钓鱼人,如今成了两个。
杨启吉在左,古元卓在右。
他们各拿着一杆无钩无饵的钓竿,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寒潭水面,却有些异样。
以杨启吉和古元卓中间为界,寒潭水面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杨启吉握着钓竿的手稳如雕塑,没入潭面的垂线像凝住了一般,水静如镜,鱼沉潭底。
而古元卓这边,细看手还是有些细微的动作,垂线于水面相接处涟漪阵阵,这涟漪无限放大,一圈圈荡漾开去,游鱼时不时在水面张嘴咽气。
忽然一只翠鸟在潭面掠过,从古元卓这边潭面上抓了一条小鱼,拖至杨启吉这边,才冲天而起。
古元卓这边因鱼惊导致潭水水波荡漾,久久不息。
而杨启吉这边些许水纹转瞬即逝。
古元卓眼中满是崇拜,崇拜过后,便是较之以前更甚的坚定,死死盯着水面那缕若有若无的丝线。
不多时,一个女弟子拎着饭盒走来。
她将两人的饭菜摆放在桌子上,然后轻手轻脚来到寒潭边,看她的大师兄和古元卓钓鱼。
这位女弟子五官秀致。当然,若是忽略她脸上红色胎记的话。
胎记对称分布在太阳穴与鼻梁骨之间,近看有些吓人。
为了藏起胎记,她常常垂下半幅发帘盖住两半脸,只留下两半眼睛,鼻子,嘴巴。可就算如此,这胎记也没被完全遮住。
鼻梁骨延伸至人中的红斑,远远看去,像一滴红墨悬而未滴。
可她的名字偏与这长相特征有较大的冲突。
水亦雪。
因常有男弟子取笑、女弟子怪言怪语揶揄,自个也不太自信,眼神有些躲闪畏缩,经常低着头,木讷寡言,让整个人的灵气又丧了大半。
一天里,水亦雪最喜欢送饭这段短暂的时间。
她不用费劲去应付那些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的人。
不用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
不用听到别人诛心之言,明明很难过却装作不在意。
她只需要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大师兄和古元卓修炼内基。
以前,杨启吉的饭菜是自己解决的。
现在多了一个人要吃饭,杨启吉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在这上头,于是便向齐高业申请送餐。
古元卓早上和晚饭是回院子里吃,水亦雪只需要给他们送中午这顿。
中午时分,罗浮洞里的弟子基本都在午睡。
自从水亦雪被选中给杨启吉和古元卓送午餐后,她就不午睡了。
因为她发现,看两个人钓鱼,其实是件颇有意思的事。
她每天都能发现古元卓在进步。
虽然这其中的差异很小,但是她就是能看得出来。
她为古元卓高兴。
自从她每天中午用一个时辰看他们钓鱼,她的心沉静很多,不再那么容易患得患失,不再那么计较那些恶言恶语。
这一点,对她日常的修炼功课大有裨益。
终于日头行至头顶正中,杨启吉和古元卓默契地放下钓竿。
“启吉哥,你好厉害!”古元卓眼中赞赏真挚而热切。
“你练十三年,会比我厉害。”杨启吉眸光清浅无波。
“启吉哥,我现在能看见它了,接下来,我怎么办?”古元卓给杨启吉舀饭。
“接下来,尝试将自己变成它。”杨启吉接过饭碗说道。
“有些抽象啊,启吉哥。”古元卓咬着筷子道。
“修炼本来就是一件抽象的事。”
……
短暂的午饭时间结束,古元卓将光碟和用过的碗筷都收拾好放在盒子里,才交给水亦雪,并向她郑重道谢。
“亦雪姑娘,幸好有你,否则我们就要饿肚子啦!”
“亦雪姑娘,辛苦你啦!”
“亦雪姑娘,实在对不住,打扰你午间休息时间。”
“亦雪姑娘……”
水亦雪很喜欢听古元卓叫她的名字。
她在罗浮洞资质平平,毫不起眼,若不是那些对她容貌取笑和揶揄的人,她没什么存在感。
古元卓每一次叫她的名字,她都感到来自对方的尊重。
古元卓在很认真地感谢她。
并没有敷衍。
也没有因为这是洞主交代的事情,就觉得这是她的活,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为此,她本打算用心留意古元卓饮食喜好,好回馈他对自己的尊重,可是这件事进行得不太顺利。
每次古元卓都将她送来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好像,没有他不喜欢吃的东西。
最先几天,她怕古元卓没吃饱,带来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多。
但是古元卓还是不会留下剩菜剩饭。
最后,她怕古元卓会吃撑,才不敢带那么多了。
“明天,你们想吃什么菜呢?”水亦雪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古元卓说话。虽说「你们」,却只看着古元卓。
以前水亦雪面对古元卓的道谢,都只是有些拘谨地笑笑,从不开口的。
这也是古元卓第一次听见水亦雪的声音。
如山涧缓溪,清澈温柔。
“啊……”古元卓憨厚地发懵,笨笨地挠挠头,“我不挑的,亦雪姑娘带什么,我就吃什么。弟弟说了,挑食的人长不壮的。”
水亦雪「扑哧」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晨曦下的露珠,刺目又柔和,牵动着整张脸都灵动起来。
恰有清风拂过,两侧发帘被撩起,露出了整块红色胎记。
古元卓一下子瞪大眼睛,呆了。
水亦雪以为是自己的长相吓住了他,慌忙按住头发将其掩下,压抑住心底翻涌的难过,低下头,张皇失措抬脚欲跑。
“亦雪姑娘,饭盒!”古元卓提醒道。
水亦雪唇色苍白,似突然生了病,扭回僵硬的脖子和双腿,伸手接过古元卓递过来的饭盒。
“亦雪姑娘,你脸上的胎记,像只燃烧的蝴蝶,好好看!”古元卓脸上满是惊叹。
水亦雪猝然抬头。
她第一次敢这么近距离直视另外一个人的眼睛。
从小到大,水亦雪遭受过无数恶意,心思细腻又敏感,她能轻易看出别人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
古元卓的赞叹是真的。
从水亦雪见到这个人起,这个人就一直很真实,很纯粹。
这种真实直冲她的心扉,这种纯粹在她看来若无价之宝那般珍贵。
因为她活了十六年,遇见的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水亦雪的泪,忽然扑哧扑哧往外飙。
这样的人,怎么就让自己遇上了呢?
老天,终于开眼了?
……
……
文城。
“高僧,”子慕予特别强调了个「高」字,“你跟他们有仇啊?”
子慕予指了指躺了一地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