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顾”我的日夜、对我的教诲,一下子涌上心头,引起阵阵恶心感。他那仅剩下几根的头发,让他更显得可怜兮兮了。这么想来,算是苦命人一个吧,被亲手养大的孩子杀了。到死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满眼的愤怒和不甘心,狠狠刺痛了我。
是啊,怎么说,他都是我的父亲啊。养育之恩,大于天啊。我缓缓的走近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抽抽地刺痛着。
缓缓蹲下,他那逐渐惨白的脸庞,在我面前变大。我看见了他弯曲刺目的胡渣,还有那还没掉光头发的鬓角,也在什么时候镀上了一层灰白。一家之主,多少也有些不容易。我的眼眶开始湿润,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阵大开杀戒的疯狂之后,我冷静了下来,该忏悔了吗?
当然不是。
我举起刀,直入他的咽喉。
该死,要死就死。他的声音多发出一声,都是对我精神世界的污染。
更该死的是,他肮脏的黑血,溅了我一脸。那往下流动的血珠,和虫子一样啃噬我的皮肤。仅仅一下,整张脸火热地灼痛。我对脏东西一向免疫,可他的血液,始终还是超出我的承受范围。
记忆加载完毕。
这些人鲜活而丑陋的活在我的记忆中,拼命拉扯横跳。每一口喘气,都让我的恨意更加猖狂地叫嚣。这段记忆,虽然像是一部又臭又长的恐怖伦理电影,可该死的是,它是5d的。每一次击打残害,那相应位置的疼痛,真实得可怕。可肉体一次次的破碎重组又算是什么呢?心灵的每一次崩塌和重建,然后再被撕碎蹂躏,根本不留给你任何抗拒的能力和恢复的时间,才是最致命的苦痛。
那么一瞬,我猛地惊觉。或许我感受到的时间加速,只是我单方面地将那些暗无天日的回忆进行折叠罢了。算是一种可悲的防御机制,那漫长的痛苦日子,早晚会变成一个短暂的记忆闪回,这也不难理解。要不然如何解释,记忆在我面前重演,可身上的知觉却真实得骇人。而感官的记忆,具体到经历时的心理活动,那种无法逃脱的窒息感,就快要截停我的心跳。
可此时此刻,手起刀落,就能摆脱那暗无天日的世界了吗?
怎么可能,我看着衣服上的血,锈刀模糊地倒映出我的狼狈样子。我忽然悟了,我终于坠入地狱,变成了他们的一员。如今这样,倒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我就这样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只觉得臭气熏天,就快要击穿楼板。让那楼上的粉红色发廊和楼下经常贩卖过期食品的小卖部的“邻居们”,恨不得一脚踹开大门,咆哮着一些我习以为常的肮脏字眼。
那血液凝固、干枯、变黑,直到上面长出白色的星星点点。
然后变成苍蝇,停在我的眼皮上、手背上、脖颈上,惹到我一阵瘙痒。
很快,那零星的几只老鼠,就要将它的全家带来,在我面前一边啃食这突如其来的大餐,还要骂骂咧咧的叽叽喳喳,嫌弃这腐肉始终是没有新鲜的好吃。
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和他们一起腐烂。
这个我亲手为他们挖掘的坟墓,自然有我自己的位置。
只是如果可以,那好心人给草草立的墓碑,千万别有我的名字。生时,我是他们的不可分割。若死是一种解脱,我希望在地狱里绝不要再次相遇。
再等等,我就可以结束这一世的受罚了。
我身上的深浅不一的伤口,血也早已不再流动了,我那分明就要流逝殆尽的气力和意识,怎么就不能加快脚步。
这是一场混战,但也是我的处心积虑,拼死一搏。
而我,从来就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举起刀的那一刻起,我已经被怨恨吞没。可接着一刀又一刀,我的恨就这样发泄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轻松和无穷无尽的绝望。
很好,这一世,就只是对我一人的惩罚。
我没有拖累任何一个人,当然,他们除外,他们没我该死,但也该死。
我该就这样静悄悄地腐烂在这个烂板房里,被发现时已经是臭肉一堆。
然后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次的苦痛人生。
如此一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唯一的可惜,是我,还没来得及遇上那个注定羁绊的身影。
不,一点也不可惜。或许这个时空中,也有他的存在,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独自精彩,更像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样看来,好似我又无意间破除了一个诅咒。本来就是,哪有什么难以避免的羁绊,只是我单方面的臆想罢了。
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这也许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后一口气了。
眼皮重得像石头做的幕帘,将我的视线挤压成一条狭窄刺目的线。
就这样死去,真好。
吱呀。
门被打开。
我惊呼不好。该死,我每一次不好的预感,总是那么灵验。
可我能做的,只有装死。假如自己还有被抢救的余地,那就在无人看到之时,轻轻将刀插入自己的心脏。
只可惜,没人给我这个机会。
那条刺目的线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命运玩笑般的羞辱感,铺天盖地。
我就知道!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那些人可恶、狡猾、邪恶、变态,自然是不会让我得逞。
下一秒,我好像被腾空抱起。
用在我身上的力道极其轻柔,可将我撑起来的姿态,却迅速稳重。
我想抓起刀,却发现,我剩下的力气,仅支持我努力地将眼睛睁大一些。
仅仅是一个轮廓,却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怎么,这一世,轮到他成为神魔般的人物了吗?仅仅是这一眼,我猛地发现,我竟有了一丝丝该死的求生意志。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上一秒还在庆幸这一世的独自腐烂。
下一个瞬间,就开始好奇,这个世界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的呢?
他就这样天神降临般地来到我的面前,那么绚烂夺目,总该不会仅是一个过客匆匆路过而已。他当然是带着使命来的,和我纠缠不清的使命。
所以啊,只要我再活多一秒,就可以看多他一眼。
我的贪婪,终究是将我害了。
迷糊之中,我失了所有清醒的分寸。
我几乎忘了,我活在这个年代,杀人是要偿命的。而我,拿刀挥舞的模样,多么阴狠恐怖。每一次刺进血肉时的快感,多么真实。罪责难逃,狼狈不堪,就连生命,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我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机会。
也好,临终之际,给了我一点如梦如幻的人文关怀。
意识尽失,再次坠入无尽的虚空。
我仅是一团灵魂,没有实体却有真实的下坠感。
这一生恶心得,让我压根就不想去总结形容。
就单单是我模糊看到他的那一眼,已经是我这一次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
若故事停滞在此,倒也省时省力。
可那些人,在折磨我这件事上,根本不嫌麻烦。
当我醒来,我没有以下一段人生的形态醒来。
目之所及,一片雪白。
当然不是天堂,是我灵魂的暂留场所。消毒水四处弥漫的病房。
我不禁疑惑,我这样子的人,还有抢救的必要吗?
机器声急促地响起,吵得人脑壳生疼。而脑壳以外其他部位,我感知不到半点。
然后,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就将我围了起来。在我身上,动用了好多好多种的仪器。那些仪器,竟然代替着我那些衰弱的器官工作起来,让我心还能跳动,还有新鲜的空气从我的肺部路过,还渡入了那维系生命的营养液,让我有抬起眼皮、转动眼珠子的力气。
糟糕,我离死亡,好像越来越远了。
那些屏幕上跳动的数字逐渐回归正常范围,那些救我命的白衣天使,一定可以拉出一张长长的账单。我不管,又不是我让他们救我的,反正我也还不起。如果可以,我要告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抢救我,要求获得一笔大大的精神损失费。
想到这,我有点想笑。我那群“家人”对我的影响,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老鼠的孩子会打洞,都是那阴沟里发臭的恶心动物,何来什么高尚的品格。而我那几世的记忆和修养,关键时刻,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我甚至在想,或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小人。道德的约束,什么时候对我已经丝毫没有作用。
我被推到另一个病房。竟然还要大个几倍。
什么情况,看我模样,就是还不起医药费的样子啊,还有什么压榨的余地吗?
接着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起,而我根本无法转动头颅,只能让脚步声的主人,主动来到我的眼前。而那密密麻麻嘈杂的脚步声中,我总能轻易辨别出,属于他的。
莫非,这一世,他成了将我捕获的警察?我当然忘不了我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我拿着刀,尸体就在我的脚下。
连审判都没有必要。
终于,那些人的脸。
接连地在我眼前无限变大。
可让我捉摸不透的是,他们在我眼前,何必演出一张张心疼和可怜的虚假表情?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表情。或许说,没有人有必要,在我面前释放任何温情的善意。当然,这拙劣的演技我一眼就看穿了,那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滴,估计只是来的路上滴上的眼药水。只是,我这样一个人,人们从来都是毫不掩饰的厌弃。
这样看来,接下来还有一场大戏要上演。
目之所及的他们,个个穿着得体高贵,举手投足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只是那打理地精致非凡的面庞,只是一张张厚实的面具。活在世界阴暗面的人,总是与生俱来一个雷达,一个探测到自己同类的雷达。
精致小人,也是小人。
除了他。
面无表情。
好像根本无需在我身上,无需浪费一丁点的表情一般。
而我。却偏偏挪不开早就黏在他身上的眼神。
短发干净利落,完完全全露出那一对上扬的眉眼。漆黑的眼珠深如悬崖,看久了,神魂都失足跌下去了。身姿挺拔,在那一群花里胡哨、表情夸张的人中,格外扎眼。
剪裁得体的西装,每一寸都精确贴合着他的皮肤。气质和以往的每一次见他,都截然不同。没了那让人沦陷的亲和和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生人莫近的疏离,好似长满了刺,本能地和任何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忽然觉得,他不是他,不是我藏在心里深处的,木头脑袋。
可分明是同一张脸。
那诱人的鼻尖,好像昨天还在我的颈窝里磨蹭。
更别说那嘴。光是看一眼,就激活了我身上,每一个他亲吻过的角落,酥麻颤抖。
只是他站得最远,不像别人,急着上演一出痛苦惋惜的扭曲剧情。
这是什么情况?我捉摸不透。
说实话,我也并不在乎。我那有限的脑力,都用在思考,思考这一世,究竟还要如何编排我。我都烂成了这样,竟然还能有未完待续的可能,可想而知,该丢给我一个多么牵强可笑的理由。而我能做的,就是躺着看戏。
这不。好戏上演了。
“是小槐吗...我小时候分明还抱过你....”
“你知道,你爸爸妈妈找了你多久吗?”
“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没事,都过去了。好好养好身体,一切从头再来!”
“你刚走丢那会,你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过去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果然,狗血非常。
我该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失散多年的孩子吧?
瞧这态势,这家人,甚至还有权利将我“杀人”的事情一笔带过,甚至还给了一个充满无限希望的新人生?
且偏偏。在我经历了一切之后,才将我“寻回”。
那那位把我搞丢的人,让我沦落到那个“家”里,恐怕才是我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