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没感觉。”我用口型回应他,只是他总能精准读懂我的意思。我相当诚实,手起刀落之后,是遍布全身的麻木感。
“他们该死。”夺了该死的人生存的权利,实在激不起半点情绪的波澜。
“该死?”他半带询问的看向我,企图在我口中得出真正的内情,虽然他们收集的信息已经很多很多,可从我口中说出的,或许才是最具参考意义的真相。
“我也是。”很可惜,我不想回想半分,更别说浪费力气去描述我过去了的生活。只是表达出我的厌世情绪,还是够力气的。
“谁不想?”
这就是他给我回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如我所说,活着就是地狱。这是我们俩存在这个世界上,亘古不变的主题。
只是他忍着想死的决心活着,应该还有什么意图吧。可我,连意图都没有。
“快好起来吧。”
“游戏才能快点开始。”
这是他今日的结束语,最后只留给我一个个往我方向飘来的烟圈。
在严禁吸烟的病房里抽烟,他倒是抽出了别样的美感。如果说之前的方榆,虽然眼角的狡黠会让人误会他好似随时随地想要使坏,可到底扮演的都是些正直无比的可怜角色。可如今看他就这样坐在我眼前,自顾自地吞云吐雾,那若有似无的注视在烟雾中四处乱飘。真别说,这好像才是,他本该有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宛如一副尸体的自己,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心跳脉搏。
别的不说,我竟有些期待,他还能给我带来什么意外惊喜。
终于,我离开了医院。该“回家”了。
四肢健全,外貌周正,只是声带,始终是不见好转。感谢医生的那一纸判断,让我有继续缄口不言的权利。其实多少恢复了一些,只是我选择了继续不开口。
而大家对我的沉默,也是见怪不怪了。
被打上“哑巴”的标签,反而让我省事不少。暂时做个无声地观察者,是我此时此刻的生存法则,同时还能博得几分同情。
回到那个家,不是,应该说是那个陌生却大得惊人的庄园。我不禁感慨,我本该在这里度过的上半辈子,却被有心还是无意被替换成那个摇摇欲坠的筒子楼,这样的人生错位,才是残忍所在。
衣食住行严格管控。
看来还没抓到那个想让我死在医院的“黑手”,还是说,更多的是我看不见的暗藏危机。
我的哥哥,始终在我视线范围内。以保护我的名义,对我进行监视。
“阿榆。不可掉以轻心。”父亲对他始终信任,每次来探望我之后,都例行叮嘱。
哦对了,他还是叫阿榆。那些人,真的是,连名字都懒得取。只是我知道,每一个阿榆,都是不同的个体,却在某一块灵魂碎片,悄然重合。
也罢。都是我命里的劫。
我只是觉得,我该过上相对正常的日子了,整日大眼瞪小眼的,加上这和记忆里并无二异的脸整日在视线范围内,都要待出感情来了。而这,就是危险所在。
这一次,躲得过的话,我得躲。
至少让我们的结局,别再那么触目惊心。
再说了,他是我的哥哥,我们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既然如此,我内心深处,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父亲走后,我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懂我的意思,只是看着我,似笑非笑。
“下次,下手轻点。”我用口型和他交流。
“尽量。”他淡淡地说。
我在医院里又被推进抢救室的小小风波,不过是他的自导自演罢了。一次不致命的试探,足以吓退那些要动真刀真枪的潜在危险势力。只是我是虚惊一场,而对他而言却是切切实实的响亮三巴掌。那暴戾的父亲,到底是低估了他这个儿子的道行,或者也只是在配合他的表演?都不简单,总而言之,在他们的“保护下”,截至目前为止,倒是还没有什么危险,可以蹦跶到我跟前来。
“我想出去。”透透气也好。
“行。”
“我自己。”
“不行。”
“这家族的继承人,这么闲的吗?”
“你是说你?”他回怼我。
“硬要给我的话,那我表面接受,私底下转让给你可以吗?”我白了他一眼。
“抢来的才香。”他倒也直接。
没想到我用口型,也可以和他实现无障碍沟通,这哪里是什么好事。他虽是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哥哥,但奈何家产实在是太多了。
“我妈妈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默默地接受了我的新角色。只是这家庭构造,也不算复杂,几个废柴兄弟姐妹,他算是一个比较有上进心的。其他几房势力表面和平,但唯独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是他的朱砂痣白月光,而他对她的保护,是连我都充满防备。
“时机未到。”他倒是看得清楚。
“疯了?”
“算是。”
“那算了。”麻烦事始终要解决,只是能拖就拖。
“无情。”他直言不讳,我到底不像是一个被找回来的孩子,迫切的要找回失去的亲情。哪里像他,母亲在他心目中,始终有着光辉伟岸的形象。
“我是怎么丢的?”
似乎没有意料到我会这么快问出这个问题,他毫无准备。空白的沉默,有些出乎意料的长。给我的感觉,似乎就是在迅速的编一个合理的故事。
“算了,丢都丢了。”他让他省省力气。
真相是什么,我早晚有一天要知道。
而且,那场可以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的意外,不过是剧情需要而已。我人生的劫难,从来都是多多益善。
只是,我记忆中的那一家子人,那恐怖的面庞,久不久还是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提醒着我,我如何破碎腐烂,哪怕是用真金来拼凑真身,都无法阻止潺潺流出的臭水,从我的五脏六腑涌出。
他同意了带我出去走走。
只是没想到,我第一次出去,就想回到那个案发现场。
克服恐惧,就得直面恐惧,这个道理,我也忘了是哪个“父亲”,教会我的道理。千疮百孔的灵魂,只有回到地狱,才能得到疗伤。
那座小楼,依然是一推就要倒塌的样子。
只是曾经挤满了人,如今却成了方圆百里耳熟能详的“凶宅”。走近一点,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骇人的血腥味。那硕大的两个字“出租”,算是今日份的最佳笑话。
“谁敢来租。”我忍不住吐槽。
“是哦。”他时刻盯着我的表情,不知的以为他有多么关心我重回旧地的心情。其实不过是因为要读我的口型而已。只是讨人厌的,脸上始终挂着看好戏的玩味,“特别是从将这座房子亲手变成凶宅的人手上租走。”
“?”我疑惑地看他。
“这成了你的资产。”他耸了耸肩,以一种今晚晚饭吃鱼的语气说出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我想摆脱的前半生,如今却成了我手中的不动产。卖不掉,脱不了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时不时要出来,提醒我以前发生的种种不堪的回忆。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这是谁的手笔?
“父亲的决定。”他看清了我的疑问,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他交代了,你拥有处置权。”
是啊,人都给我杀光了。而杀人,总要有些纪念品吧?
而世界上哪个杀人犯,可以做到杀人,还可以买下整栋房子,作为行凶的纪念。我该感到荣幸。
“替我谢谢他。”忍着恶心,我很快接受了现实。
“帮我开个麻将馆?”下一秒,我想好了对它的最佳处置。
“麻将馆?”毕竟是无声沟通,而我思维也有些过于跳脱,所以他不得不和我确认。
“嗯。”
“他们生前很爱。”这座渗血的房子,到处都是他们的影子。就让他们萦绕在这里的鬼魂,将和他们志趣相投的同类人,都拉下地狱吧。
那一幕幕场景似乎就在眼前上映,那叫做创伤后遗症的东西,有了要发作的苗头。我始终还是高估了自己,我没有强大到足以毫无波澜地回顾过往。或是这副躯体最深处的主人格灵魂开始夺了主控权,四肢的颤抖出卖了自己,浑身的寒意反而让我后背和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心慌,让我有些站不稳。就在我即将踉跄倒下时,一双手紧紧的撑住了我的肩膀。恍惚间,我看到了阿榆,是我的阿榆,眼里的关切那么熟悉,满溢的爱意,从来都是光明炽烈的。他的轮廓冒着金光,试图将我硬生生拽出地狱。
而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我,没有一丝犹豫,毫无顾忌地钻进他的怀抱里。我多么渴望他的安慰和怀抱,哪怕我仅剩的理智告诉我,这不过是梦幻泡影而已。他已经为我点燃了自己,化作了灰烬,跑进我的肺里,和我融为一体。
而我眼前的他,不过是一具易主的灵魂容器而已。
可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更何况。
更何况,这一样宽广而柔软的胸膛,这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吞吐气息,这毫无差别的面庞,存在就是致命的吸引。
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抱住了一具防止沉溺的身体。
而他,竟然回报我以,同样的力气。
我想睁开眼看清现实,这匪夷所思的现实。
只可惜,我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
醒来时,我回到了床上。而四处空无一人。
理智一点点归位,我意识到我做了多么可笑的一件错事。我同时也意识到了,无论我在内心是深处多少次提醒自己他不是木头脑袋,可依然忍不住发掘他们身上的共同点。
这危险至极。
我死就算了,他那么努力地活着,这一次,他那么独立灿烂地活着。
若我的存在,就是让他走入万劫不复的道路,那我宁愿消失。这不是什么可笑的无私的爱,谈不上爱,他不过是长得像故人而已。而如果仅仅因为长得像,就被我祸害了,那多少是没天理了。
房门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
我内心一紧,止不住地开始紧张起来。
当然是他,在他的监视下,只有他能自由进出我戒备森严的房间。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装睡了。化解尴尬的最好方法,现在来说,就是昏迷不醒。
紧闭双眼,只能通过耳朵,来感知他的缓慢靠近。
可他的脚步,却丝毫不像这样体现出内心的半点慌乱,反而步伐里,透露着冷漠和疏离。冰冷地敲击地板,向我靠近,似乎只是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还在喘气而已。
声响停止距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近的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平缓而悠长的呼吸声。
我期待着他离去,不然不安跳动的眼皮,就要暴露出我在装睡的事情了。
可偏偏,他就这样安静地呆在床边很久很久,久到我就要按捺不住焦灼不安的自己。
可就在我不想装了的前一秒。他开了口。
“你不是小槐。”
这是一个陈述句,不带任何疑问。
被他一说,我反而困惑了。说真的,我也搞不懂,是我的灵魂,强行夺舍了原主人的身体吗?可过去的种种遭遇磨难,我好像从未缺席。
“可是你干得好。”
这又是什么意思?脑袋疯狂运转,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手起刀落。所以他是说,我杀人这件事,做的好?
“反而是我,成了一个笑话。”
“到最后,我们都活成了彼此的惩罚。”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喜欢他下的这个结论。在每一段人生来说,都无比贴切。只是可笑之处在于,明知交缠就是苦痛,仍然头也不回地扎进彼此的怀抱。
但这一次,我希望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只是我的一时失态。
如今站在我床前的他,虽然只隔着一两个身位,可本该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共享一段互相利用的无趣人生而已。
这他说的话,却让我不禁思考,难道另有隐情?
也对,我也不是一出生就走丢。
他肯定作为我的哥哥,和我共享过几年人生。只是,我对此毫无印象。被封存的记忆,或许只是这副身体原主人的一个自我保护机制而已。我不禁好奇,也期待着他自顾自地说多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就在我陷入思考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眉头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紧锁了起来。而提醒我的,竟然是他替我揉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