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高考当天。
早饭是油条、鸡蛋和小米粥还有萝卜丝。
赵振国专门找了县医院后厨的赵二毛,给他十块钱,让他负责考试这两天的饭,赵二毛说太多了,最后只收了五块钱,
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讨个考一百分的好彩头,在77年并不是闹笑话,这年高考单科的满分就是一百分。
宋婉清吃了一个鸡蛋就不想吃了,赵振国哄着她再吃一个,特意解释了早饭的用意,把媳妇和姐姐都逗得哈哈直笑,棠棠听不懂,也拍着手跟着乐。
饭后赵振国开车,送两人去考场。
路上每一个大小颠簸,他都清楚。
车轮轧过,雪沫飞溅。
不会有人去比对车痕细节,也不会有人发现从县招待所到县中学,一来一回,赵振国清晨开过两趟,同时把养路工的活给干了。
颠簸重的位置,靠边停车,查看情况,能扫障的扫障,不能的,记下绕道。
县城中学校门外,雪地上满满的脚印,到处是人声。
天是冷的,可人的心都是热的,来考试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激动…
考试,高考,对很多人来说就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路上宋婉清和赵小燕讨论着,猜语文考什么,理化考什么。
高考结束,乃至许多年后,回忆起今天,赵小燕还在感叹宋婉清真是神了,说的全在点子上。
她提到的“四化”,明晃晃印在语文试卷上,是当年的作文题目。
…
赵振国的好心情,在到达县中学门口后,荡然无存。
他昨天钉在墙上的褥子呢?咋没影了?
还有那裂缝,咋瞅着好像还更大了?哪个坏良心的人干的?
可赵振国好话说尽,看门大爷也不肯放他进去再补一回了,快考试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赵振国气得直跺脚,把事先准备好的雷锋帽给媳妇扣上,用围巾裹着玻璃盐水瓶递给她,摸摸她的手,仍不放心,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披在媳妇身上。
宋婉清怕他冷,脱下来要还给他,他却不肯,从车上拿出一件袄子穿上。
赵小燕看着好笑,不过还好弟弟惦记着自己,弟妹有的,她也有。
她笑着背过身,实在是没眼看弟弟两口子腻歪。
宋婉清以为这就好了,没想到赵振国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英雄墨水,是她惯用的,甚至还是温热的。
赵振国贴着皮肉,在胸口焐了几个小时,寒天雪地,把墨水焐成了一块热碳。
他用身子环住她,把冷风拒在外头。
“媳妇,冷不冷?”
“不冷。”
宋婉清都快被他裹了一个球,可他仍然怕她冷。
其实她哪有那么怕冷,嫁给他头两年,冬天穿单衣裹麦草,不也过了。
校门外头,都是从附近家里或者朋友家赶来的考生,三三两两地推着自行车。还有来送考的人,环境闹哄哄的。
宋婉清握着那瓶墨水,过了好一阵儿才说,她自己带了。
赵振国偏过头,轻声跟她说:
“天儿冷,墨水会结冰——”
话还没说完,香软的唇就吻上了他的嘴角,一触即离。
赵振国愣住了,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两条腿也跟着僵住了。
他瞅着面前的媳妇,又乖顺又文静,围着红围巾的脸显得更小更白了,就跟只小兔子似的。
大庭广众之下,刚才那火热的吻让赵振国怀疑是不是自己没睡醒。
要不是宋婉清笑得眼睛弯弯,赵振国还真以为是错觉呢。
真没想到为了他,她能这么大胆。
“振国!”
是村里的人,王胜利打头,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迈着大步就过来了,一边走还一边扭头,对后面的人招呼:
“振国也在呢!我就说振国会陪媳妇来考试的!”
距离媳妇只剩下不到五公分的赵振国只得把那个蓄势待发的吻,咽了回去。
一群人围拢了过来,王胜利发现几步外的赵小燕,又举着手打招呼,还跟车里的棠棠做鬼脸逗她…
赵振国挺直了身子站在风口,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用身体给宋婉清挡着风。
他嘴里跟别人说着话,可身子却一直朝着宋婉清。
宋婉清紧紧握着那瓶墨水,上头满是他的温度。
那温度带给她无比的安全感,以至于真正坐上考场的那一刻,心里反而特别平静。
天实在太冷了,边上的考生正使劲儿搓着手,暖着结冰的墨水,跑风漏气的教室里,只有一个忽略不计的火炉子。
全场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大家都在静静地等着开考铃响。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卷子走进教室,寂静中才传出纸张的响声,“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几个大字印在试卷上。
八千里路云和月,数十载尘与土。时代的巨响,在此刻,就只是一张张试卷落定桌面的细微声息。
在落笔之前,宋婉清突然想到了应教授说过的一句话:
生逢其时,不负时代,不负己。
那些苦难,真的过去了…
宋婉清握着笔,在试卷上沙沙地写着,写着写着,她真切地感觉到,赵振国为她做的那些保暖工作,真是太重要了。
考场里,寒意像无孔不入的幽灵,从四面八方往人身上钻。
别的考生时不时就会停下笔,哈着气、搓着手,而宋婉清握着笔的手虽然也有些凉,但不至于手指僵硬、思路停滞。
她拧开保温杯,一股带着姜香和甜味的热气冒了出来,抿了一口姜糖茶,暖乎乎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浑身都跟着暖了几分。
放下杯子,她开始写作文,正写着,觉得墙缝那边的风好像小了点。
余光一瞥,发现原来是监考老师站在墙缝那儿,用身体挡住了风。
监考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宋婉清的目光,转过头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宋婉清点点头表示下感谢,低下头,继续写作文。
监考老师走到宋婉清身边,拿起她已经写完的卷子,仔细地看了起来。
教室里安静极了,其他考生都在埋头答题,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
老师看的是那么认真,以至于宋婉清心里头七上八下的,难道是老师看出自己哪道题目做的不对?
过了好一会儿,监考老师才把卷子放下,看了宋婉清一眼,慢悠悠地转身,走回了墙缝那边。
…
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宋婉清随着人流缓缓走出考场。
刚出大门,就瞧见赵振国顶着棠棠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盯着考场出口。
赵振国把媳妇和姐姐接回招待所,招呼两人吃午饭。
可赵振国总觉得媳妇心里有事,难道是没考好?
他忍不住问:“媳妇咋啦?有啥事儿?”
宋婉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没,可能是我看错了。”
监考老师第二回回到墙边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他往墙缝里塞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