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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蔺翟云接过酒杯后,我的心中就十分不安,这些年来死在我手里的人不下少数,但从未做过这种杀害贤才的事,心中满怀愧疚,此时又听他一番肺腑之言,想起相识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与他惺惺相惜,他虽游戏人间,对我却是尽心尽力。

遮在衣袖底下的双手也不由颤抖起来,眼见他要喝下毒酒,心中气血翻滚,猛一出手,打掉他手中的酒杯。酒水溅了我满袖潮湿,杯子在地上摔成碎玉,声声清脆。

蔺翟云抬眼诧异看我,眸心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

我面色苍白,本是一时冲动,渐渐冷静下来,淡淡道:“先生乃人中才杰,岂能用这小小杯子,明鞍,取大碗来!”

酒壶没再转向毒酒那侧,重新为他倒了满满的一碗酒,递上:“先生,你的才华令悦容钦佩,你的品性令悦容敬仰,今日这碗酒望先生一路顺风,请!”这一刻,我的心中再也没有怨恨,已是一片祥和。

遥望辽阔天际,大雁扑拍着翅膀在琼天下飞过,我想该放他离开的,以他的才智日后必成鸿鹄,我不该心狠手辣毁去他一飞冲天的翅膀。不能为我所用,是我楚悦容没这个福气,说明我缺少才干并非明主。我若枉杀贤明,就算他日大权在手,也没有资格拥有。

蔺翟云起身,双手恭敬地将酒碗接下:“谢夫人。”眼眶通红地将酒喝完。

我起身道:“先生,再见了,咱们……后会无期。”

若是有期,也只是敌对的局面,宁可无期。相识一场,不忍相杀,也便心怀美好,永不再见。

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郑重低唤:“夫人请留步!”

回头看去,只见他跪在我面前,叩首道:“翟云庸才,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夫人大恩,如果夫人不嫌弃翟云反复无常,翟云愿留在夫人身侧,一生效忠夫人!”

我怔住了,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他却突然投效,一时之间傻在那里没了反应。

司空明鞍暗中推了我一把,我赶忙上去将他扶起,激动道:“先生,你竟回心转意了!我、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快!快起来!”

蔺翟云起身,深深看着我,淡淡道:“夫人宽宏大量,饶在下性命,翟云无以回报,只有为夫人鞠躬尽瘁,才能弥补这些日子对夫人无礼的拒绝和冒犯。”

我的手一抖,错愕地看着他,听他这语气,是知道我在他酒中下毒的事?

他笑笑,说这两个月来早就摸透了我的脾气,近似几分三国曹公,宁负天下莫叫天下负,怎么会容许他这狂妄无礼的小子全身而退,所以早就服下九转丹,准备诈死伺机脱身。

想当初,那能解百毒的九转丹还是他给明鞍才救我性命的。

又说,事过境迁,他是不会记恨我投毒的事,若非我手下留情,他也不会甘心效命。

言辞凿凿的一番话,说得我尴尬不已。神色数变之后,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笑问:“先生真是好奇怪的性子,先前为何宁死也不肯为我效忠?”

蔺翟云正色道:“我既下定决心辅佐夫人,必然忠心不二,也希望夫人答应我一个条件,此生不相问,也不相疑。”

我见他向来嬉笑的脸上出现鲜有的严肃神态,心知不能刨根问到底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永不相问,永不相疑!”

很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都会忍不住唏嘘。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他宁死也要从我身边逃离的原因,我想,我是宁死也会放他走的,也不愿意他为此痛苦终生。

走出相府,我嘱咐司空明鞍:“为先生在金陵内郭城北街购置一处宅院,不用非得豪华,但须得清幽,常送些小吃过去,差去手脚伶俐的家奴好生伺候着。”日后我要时时来找蔺翟云商议,总是往相府跑也不是个事。司空明鞍而今位居宰相,身份特殊,关于我和他暧昧的谣言也不下少数,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我虽对此不屑,也不得不避嫌。

司空明鞍这些日子与蔺翟云朝夕相处,早就对他另眼相看,对我的嘱咐自然上心,悉数应下。

“对了,你跟周妍的事怎么样了?”自从亲家被查封后,遣散了所有奴仆,周妍回到了周家,但休书未出,身份却还是秦家媳妇。

司空明鞍苦笑着摇头:“还是那样,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每次我去请见都拒绝了。”

“要不要我让你叔叔下道旨令,为你们赐婚?”

司空明鞍摇头:“不,我不想勉强她,就算等一辈子,我也愿意等到她心甘情愿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痴的天分,就看你能不能遇到让你痴的人。

司空明鞍遇到了,我该为他高兴,暗暗叹了一声,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安慰他几句。

临上马车前,突然想到一事,道:“对了,为先生置办屋宅时牢记一事,宅院内不能有水井,就算有也要填掉,日后用水从邯沟以水车引来便可。”

司空明鞍不解道:“为何?”

我想起往日蔺翟云每每见到水井像老鼠见到猫儿似的抖索样,掩嘴笑笑:“咱们的这位大军师啊,天不怕地不怕,生不怕死不怕,就是怕挨饿,还怕看见水井呢。”

这几日我例行前去苏楼给老太君请安,老太君念道:“社稷之心,泽攸天下,以后孩子出世了,就取名稷攸吧。”这名字怎么听都是男娃的名,看来老太君的心思很明了了。我也没触她霉头,去问万一是女娃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心知历代司空家子嗣并不繁茂,司空长卿这一代更是单传,老太君自然是恨不得头胎就抱上孙子。

我连连附和:“母亲,您为自己孙儿取的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哄得老太君眉开眼笑。

后又几次请安,她都几番向我暗示,该为司空长卿多选几个美人进宫了,这宫城里就这么空着只有一个女主人也不是事,多寂寞啊,该多找几人陪着热闹热闹,也好让司空家开枝散叶,香火繁衍。

我心领神会,回去跟司空长卿提及这事,说为他先选八个夫人进宫,好让老人家称心。

没想惹来司空长卿暴跳如雷,在屋中来回踱步,见东西就摔。

“以前你要我娶你的丫鬟,好,我娶了,现在你居然又要我娶别的女人,还一娶就娶八个!我说过这辈子只想与你一人长相厮守,你当我说话都是放屁吗?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别人家的妻子都是费尽心思恨不得把丈夫的魂都往自个儿身上栓,你却每次都把我往外推,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你有没有心的!”

见我不说话,又愤怒地乒乒乓乓摔东西,指着我的鼻子开始揭我的短:

“你派人去鼓动北营兵士造乱,又策动群臣上奏冬歌驭下无能,好,我如你的意,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给革职查办了;你要对付秦罗,暗中把赈灾的银子和口粮劫走,我也如你所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两朝老臣骂得狗血淋头。你还不罢休,更来劲了,索性把赃款都往秦府里塞,还以牙还牙捏造通敌叛国的书信要治他的罪,我也让你如愿了,抄了秦家。你要打击政敌,清洗朝堂,你要掌管学子监,新立官员,你要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高兴就好!你问我有多爱你,你说要看看我到底有多爱你,好,我把整个金陵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好好爱你,你能不能也这样,好好地爱我一回!”

说到最后,他抓着我的肩膀来回摇晃,摇得我头昏目眩。

“你……弄疼我了。”我吃力说道。

“疼?你还会疼吗,有多疼?”指着自己的心口咆哮:“有没有我的心疼!”

勃然拂袖而去了,整整三天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丈夫不愿娶,婆婆又催得紧,觉得做媳妇真难,吃力不讨好,还里外不是人。

坐在桌子前,我手抚额头整日叹息,一双玉手在旁侧探出为我倒茶,我无力道:“嫣红,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身子一顿,抬眼看去,看到那婢女陌生而惶恐的脸,不由苦笑起来,这都是第几次了,自己又叫错名字。

嫣红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适应,如果她还在该多好,一定会为我出出主意,就算没什么好主意,也会陪我谈谈心。

突然觉得好寂寞,好难过,偌大的宫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能听我说说心里话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不知不觉走到死室,隔着铁窗,我看见姹紫靠在墙壁上,头发凌乱如干草,抚着自己的肚子依依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看着看着,回过神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姹紫看到我后,脸色大变,我连忙转身离开,她扑到铁门上,嘶声喊着:“十姑娘!十姑娘!”

她叫我十姑娘,而不是夫人……

我脚步一顿,最终狠心地扬长而去了。

昔日的楚家十姑娘已经死了,昔日的姹紫也已经死了,跟着嫣红一起死的。

后来我派了一个老嬷嬷去死室照顾她起居饮食,不停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可怜她,也不是对她心软了,我是为了她腹中司空家的血脉才让人照顾她的。

九月初九,重阳节。

被派去照顾姹紫的老嬷嬷来报,姹紫生了,生了一个男娃。

那时我正在喝茶,听闻这个消息,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破碎。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现在就生了!明明比我晚一个月怀孕的,怎么会比我预产的时间还要早一个月诞下孩子!

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先皇妃嫔的时候,经天子从姹紫身前轻轻走过,姹紫满脸通红,宛如天边红霞般醉人的美丽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