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孽缘的起因,是宫内选秀时,我和另一个口无遮拦的女孩大打出手。
她说我爹娘都死了,是个没人要也没人教的废物。
我一股热血上头,当着管事嬷嬷的面,揪着那小姑娘的头发,骑在她身上打,发挥得非常尽兴。
其实她也没说错,我不仅没有爹娘了,我连七大姑八大姨,祖父叔叔伯伯舅舅……全都没有了。
在面对暴梁的几次战争中,他们排着队,领兵冲锋,无一例外都没能再回来。
我就只剩下了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堂妹。
来京城,原本是带着父母留下的信物来投奔她的。
但不知怎么的,那信物辗转交给她外祖裴家之后,莫名其妙就被送来走东宫选秀的过场。
……他们说是过场,缺人,让我来顶一顶。
反正也不可能选上没有母族撑腰的我,所以动手打人时我毫无压力。
对方也不知是不是个傻子,脸都被我打花了,还在讲究什么大家闺秀的教养。
最后我们被人分开时,我喘着粗气,但是身上哪里都没事。
反观对面那位,脸肿得像是猪头,哭哭啼啼个不停。
管事嬷嬷大怒:“好大的胆子!皇城内院里也敢动手?!”她指着我的脸,恶狠狠道,“你知道她是谁么!你就敢下这么重的手?”
“是她应得的!”我大声道,“世家小姐在皇城内院里,就能随便说人父母坏话么?我萧晏清的爹娘,俱是死在杀敌的战场上,是大魏的功臣,容不得她半分污蔑!”
我觉得我是有理有据的,可管事嬷嬷脸色更难看,更生气。
她三两步上前,抬手就要打我。
我梗着脖子,迎着她的手掌。
打就打吧,但想让我屈服退缩,那做梦。
恰在那时,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住手。”
管事嬷嬷愣了下。
她瞪眼咬唇,我也毫不示弱,回瞪给她。
“怎么,本宫说话,听不见?”
直到声音第二次响起,管事嬷嬷才退开半步,颔首恭敬道:“***。”
原来她就是那个在民间长大,十岁才回皇城的***李念,看年岁,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萧晏清。”我望去,她一身水蓝色对襟衫,手里摇着一把团扇,歪头看着我。
真好看啊。
那把扇子,那件衣裳,那个人。
真好看。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样子,忽然又问:“萧大将军的女儿萧佩兰是你什么人?”
我愣了下,如实回答:“她是我堂妹,我……我是来投奔她的。”
她先是怔愣一瞬,摇扇子的手停住,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来回:“原来就是你啊。”她咧嘴笑起,上前两步,团扇指着我身后压着胳膊的两人,“她是太子的人,你们俩好大胆子,居然压她,活腻了?”
两个宫女愣了下,慌忙松手,忙道:“奴才不敢。”
“我看你们敢的很啊。”她旋既转身,路过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身前时,扔下几个字,“嘴欠,活该!”
那一瞬间,她仿佛是神明。
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选秀之后会把我留在东宫里,肯定是李念暗中帮忙。
不然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从那日之后,我极少见到她。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和太傅斗智斗勇,有时候也会藏在我的院子里躲功课。
她只是不喜欢读书,也不明白读书到底有什么用。
说实话,我若是大魏的***,我也不太理解读书的用处。
她是不用做选择题的人上人,想干什么,说出来就有人替她解决。
这样的人,只要是非正义的观念不弯曲,读书不读书,似乎是没有那么大的用处。
“他们说,等我读书读会了,就能和亲去。”
我记不得是哪一次,她又躲在我的宫内,吃着墨子糕,低声说着。
“我不想和亲,难道我就只有和亲的价值?”
我回答不上来。
更可悲的是,我连否认的话也说不出来。
一国的公主,她先是百姓的公主,皇家的棋子,最后才是她自己。
李念看我为难,她居然笑了:“你果然聪慧。”她称赞,“满皇城内,我只能在你这听到真话。”
可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啊。
“我直到的。”李念微笑,“你什么都不说,与什么都说了,并无差别。”
我看着她,渐渐明白一件事。
她什么都懂。
自己的处境、口碑,未来能走的路,她全都懂。
我想帮她。
就像入宫时她帮我一样,可我那时才发现,我居然没有什么能帮她的事情。
我不受宠,甚至一年中见不到太子几次。
每次见到,他也像是有什么大病一般,扯着我又是下棋又是钓鱼,总归不干正事。
我和他就像不是夫妻,却被凑在一起,强行演一对少年夫妻一样,别扭得很。
后来他再拉我去钓鱼,我实在忍不住,把鱼竿往地上一摔:“你和我打一架算了!”
他颇为惊讶。
“每次都只有你能钓上来!每次都只有你!我钓不上来你还要嘲笑我,在破河边坐一天,到底有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啊!”
李世有些怔愣。
大概他在东宫内院里,是头一回被人顶撞,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蹲下身,捡起鱼竿:“原来你不喜欢啊。”
“这不是废话么!”我相当生气,“我萧家是将门,谁天天钓鱼啊?”
他木楞站着,片刻后竟喜上眉梢:“那,你是想和我武场切磋?那更好啊!”
我手攥成拳,咬牙切齿道:“不会!”
李世估计是被我说蒙了,眨眨眼:“你是用长枪的?”
“也不会。”我义正言辞道,“我会解谜!”
“……”李世面如死灰,顿时泄气了大半。
他终于把鱼竿放下,有些无奈地问:“会下棋么?”
我点头。
“拿围棋来。”
“……围棋不会。”
李世哽住。
“象棋。”我轻咳一声,“会象棋。”
事实证明,象棋上,他下不过我。
后来他扭着我好久,非要教我下围棋。
我学会了,也再没赢过。
那时我们一天最少要杀上几局,后面我输急眼,不下了。
但他不当人,陪他下一局棋,他赢了我得二两,他输了我得一两。
这稳赚不赔的生意,傻子才放弃啊!
这段无忧的时间没持续太久。
圣上身体每况愈下,李世十四岁那年就要处理政务。
他太年轻,不得大臣的心。
以至于后续很长时间,他都在以雷霆手段巩固自己的位置,无心再来找我下棋。
他不来,我过得也轻松。
整个东宫都知道,我入宫第一天就把林尚书家的嫡女给打破相,不仅害她落选,还导致后面她婚配艰难,脸上留了一块消不掉的乌青。
也听说林尚书来讨要过说法,只是讨要一次,官位莫名就往下掉一回。
如今已从尚书,掉成了员外,眼瞅快要失去实权,这才消停。
两种因素如此一叠加,我一下就成了东宫内院中,最清闲的人。
她们都怕我,离我远远的,生怕哪日说错话,不仅会被揍,还会连累家人。
每每我享受这些清静时,都会感激李念。
后来,皇帝驾崩。
来不及悲伤,李世登基**。
他册封后宫妃嫔时,特地来问我想要什么位置。
我说我想要个清闲的位置,这样能多些时间和机会,报答李念的恩情。
他那时非常不解,不明白这里面有他皇姐什么事。
我如实说了一堆,说蒙受***厚爱,在东宫时已经得了李家很多好处。
如今还真是给什么位置都无所谓,只要有月钱,别太显眼也别太少银子就行。
那时,皇帝李世眼眸撑得无比大,他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难以置信,连声音都颤抖了:“你的意思是,这几年,都是皇姐在照顾你?”
我点头:“除了她,还能有谁啊?”
我同他解释:“我们俩,一样的出身,一样的境遇,那是一见如故,每次想见都有聊不完的话。”
李世惊呆。
他半张着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手臂在我和他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之后,忽然就站起身,气鼓鼓走了。
先前是听说皇帝脾气不好,疯批一个,在甘露殿逮人一点失误就骂到狗血淋头。
以前觉得是坊间传言,胡说八道,现在觉得他脾气不好可能是真的。
居然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后来,分封时,我领了个美人的位置,自此成为大魏皇帝李世后宫角落里,一个相当不起眼的萧美人。
对这个位置我非常满意。
吃喝不愁,没宠可争,就是钱少。
正发愁怎么赚银子的时候,佩兰为我引荐了楚阳郡公。
她说郡公现在也有点棘手的事情要处理,缺钱的很。
他特意整了个大商队,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干。
我本来是不乐意的。
楚阳郡公沈谦,这个人我见过,洁身自好,话不多,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但问题是,他是外男。
我正要拒绝,佩兰加了一句。
她说李念是那商队的幕后真掌柜。
我当即拿出全部积蓄,推给佩兰:“我投!”
多亏那次的选择,在未来很多年里,哪怕是被打入冷宫的那半年中,我也始终都过得很好。
那些过往就像是一场梦。
从我帮她翻墙逃跑,到她又回来,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慢慢变成手握权势的真正的***。
直到她死去。
我赶到时,她一身大红的嫁衣,斜坐在八仙椅上。
沈谦手里捏着一块盖头,沉默的站在她身边。
“别换衣裳。”他说,“别换……”
圣上站在院门口,左右脚来回抬起,却怎么都没能迈过那道门。
他回眸见到我,眉眼低垂,满脸是泪,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晚,***府挂上白色的幔,换上白灯笼。
沈谦固执地要在每个灯笼上亲手写“奠”字。
他一个人,沉默着写了一整晚。
我帮着***收整她生前留下的一切。
曾经她有交集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
佩兰和北息,柳怀珍搀扶着她的老父亲。
已经致仕的陈白鸥,带着女儿女婿全家,长跪不起。
在门下省任要职的谢芷,在灵堂上哭成泪人。
华林书院的院正谢岑,把书院中所有的女学生都带来,人人在李念灵前叩下三个响头。
林建成年事已高,但在停灵的最后一日,他还是和已经花白头发的仲康顺,一同从青州赶到。
这过程里,李雪撑了全程。
沈谦像是被抽了魂,大半个月一字未曾言语。
圣上再三思量,做了个让我震惊的决定。
他带着一条链子,在起灵前,赶到***府。
沈谦看到那条链子的时候,愣了下,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些血色。
圣上把链子交给他,什么也没说,扯着我走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那日之后,沈谦像是又活了过来。
他尽心尽力教导李雪,在他及笄之年,他先是跟随夏修竹征战南北,之后便统领了整个黑旗军,成为大魏历史上第一个双字王爷。
从那时开始,圣上的身体也渐渐垮下来。
他开始有些糊涂,会念叨很多年前的旧事。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那些守候,那些以退为进,都是他做得。
他早就见过我,东宫选秀本就是个借口,一切都只是为我一个人量身定做的。
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是皇后了,只是他怕我生气和他闹,秘密不发。
我听他说了很多事,有些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有些却又仿佛就是昨日。
“朕羡慕皇姐。”他忽然道,“她能得一人心,也只要那一人的人,她不贪,她透彻。”
他转头看着我,笑起:“你就不能学学人沈谦,一个大男人,绣出那么好的嫁衣!朕这几十年,连个手帕都没收到过。”
我不以为意。
一是我不会,二是我也不觉得他却那一方手帕。
可是,我没机会告诉他了。
他阖眼时,还在笑着念叨。
说他这几十年,没有做过对不起天下的事情。
说他这么努力,若见到皇姐,应该不会被她埋怨丢脸吧?
我笑着说他想多了,他却再也没能和我说半句话。
几十年相伴的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丢下我,去找他的姊姊了。
江山是太子的,只有朝堂之外的他是我的。
现在,连他也没了。
我突然就理解沈谦。
我有好多的埋怨,好多的不乐意,好多的愤慨,想要揪着他的领子让他睁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听我说。
说他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账皇帝,说他怎么能什么都没留下,说走就走。
我一个人坐在宫里,每天都想掘坟开棺。
想问他,做不到生死相依,做不到情长到老,又为什么要招惹我?
为什么?
我却又不能倒下。
就像他年少登基时一样,众臣明里乖觉,暗里不服,又因为世家已经远比那时更强大,新皇面对的是更艰难的局面。
我只能去找沈谦。
沈谦对我来找他并不意外。
他说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李雪站在新帝身旁,肃清大半朝堂异己,手腕与当年沈谦不相上下。
他说:看,这就是李念留给你和先帝的刀刃。
我看着他,心里一通难受。
“沈谦……你……你……”
我想说别走,我受够了生离死别,受够了!
可我说不出口。
他手腕上始终带着那条链子,带了很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躺在那个人身旁,不会迷路。
他似乎看明白我想说什么,只摇摇头。
“太后要是感激,就等那时,帮我们换个大些的棺材。”
我抿嘴,什么也说不出口。
该死!
家国与私情,权利和爱情,你们,我们,明明这么努力的走过来了。
我们明明什么都有了,却为什么还得一次一次面对这样死别?
我想骂他,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替我给先帝带好,孩子一切都好。”
他微笑着颔首,什么也没说。
沈谦是死在李念的棺材里的。
他咽气之前,拼尽全力将链子的另一端扣在李念早已是白骨的手腕上。
他蜷缩着躺在里面,一身大红的新郎服,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我命人为他们换了大棺,厚葬。
葬在公主陵寝中,陪葬了许多她们俩生前喜欢的小玩意。
“你们都走了。”我站在雪中,悲伤道,“就剩我一个。”
我以为很快就会到我。
但苍天真的不放过我分毫。
我送走了陈福,送走了陈国公,送走了仲康顺,送走了夏修竹,送走了萧佩兰和她的丈夫北息,送走了一生潇洒独自一人的南生,送走了谢家两个兄妹……
皇帝在位十八年后,居然也先我一步,去找他父亲了。
我七十二岁时,年少的孙子登基。
本以为我又得像是帮他爹一样帮他一把,却发现他手段雷霆,很快就靠自己,稳定了朝局。
他及笄那年,北方突厥灭国,西边吐蕃灭国,领土尽归大魏。
我看着他,常觉得他笑起来有他祖父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浑浑噩噩地过。
混着混着,便混到了八十岁大寿。
他向我讨要句吉祥话,可我看着那张脸,满心只有抱怨:“可别像你祖父一样,这么多年不记得来带我走。”
他先是一愣,后面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了。
我惊讶地看着宫殿门口,那人倚靠在门框上,笑着道:“背后说谁坏话呢?”
我愣住。
他身后很多熟悉的面孔,李念在,沈谦在,佩兰在,儿子在。
我缓缓站起身。
他们还记得我。
他们没忘记我。
“快来,朕带你去看这江山天下,万世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