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柯转身跑进了房间。
吕三没有骗她。
她看见了衣柜门后躲藏的那个孩子。
小男孩双手抱膝,紧紧地缩在衣柜的角落里,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瘦小的身体。
他身上的衣服肮脏、破旧不堪,细细地看下去能看见衣服上的字。他的衣服是由厂里的包装袋改的。
紧闭的眼睛,除了流下成串的眼泪,还有无尽的恐惧。营养不足的脸,透着不健康的青白气色。
“他?他是?他是廖友全?”
崔柯话语中的惊讶,让她的音调提高了几个度,不合时宜地显得有点滑稽。
“怎么可能呢。这房子里怎么会有小时候的廖友全?不可能的,他小时候不可能住楼房,再说了这房子里的装饰明明是九十年代吧。我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崔柯来回走动,自顾自地陷入自己对自己的问答中。
“如果这是廖友全的记忆,为什么需要合理呢?”
吕三按住了来回转身的崔柯。
“记忆里的事怎么会不合理?”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记忆也许就是不同的。就像,你记忆中的好吃的食物,它永远都比现实中的好吃。记忆,是可以被个人篡改的。”
“但再怎么变形扭曲,此刻在这里的人也不会是小时候的廖友全。”
吕三扳正崔柯的身体,迫使崔柯直面死亡的女人。
“你看看,地面上的人是谁?她会是廖友全的妻子吗?”
崔柯被吕三的话逼得不得不再次,认真地盯着女人的脸。
“这是廖友全的姐妹?”
“你再想想她会是谁。”
崔柯脑中浮现的答案很荒谬,但她仍是将它说出口了。
“廖友全的妈妈。”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像躲在衣柜里的廖友全,还是小孩一样吧。”
这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呢?
崔柯和吕三通过查找、搜索、讨论得出了答案。
这座房子刚刚经历了一场出走,廖友全的妻子回家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离开了。
她出走得很匆忙,留下了许多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但她该是下定了决心,彻底地离开。因为这家里所有可以看得见的照片,她都将自己的部分撕碎了。
崔柯盯着那剩下父子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廖友全,还不像天台上的那个丑陋狰狞的他,也不像五楼客厅里被沙发囚禁的垂暮老人死气沉沉。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像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是什么,让他失去了普通的幸福?崔柯的内心不自觉产生了疑问,是什么摧毁了照片里幸福的一家人。
难道幸福,会是人类空想出来的概念吗?人生就如同行走于沼泽之中一样,每走一步,就被吞噬掉一点,直到最后死亡收割了生命。
她感觉到难言的倦怠、之前对于人生的信念似乎被动摇了。
崔柯走出了房间,吕三随之走出了房间。他们各自找了块地方,静静的窝在某处。他们累了,那么长时间的跋涉,消耗了他们太多精力。
崔柯睡得死沉死沉的,毫无知觉,连梦都没做,昏昏沉沉,一连睡到了被嬉笑声吵醒。
她睁开眼,最先进入她眼眸的是正在打闹嬉笑的母子。
在崔柯眼前死亡的女人,此刻正笑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两手抚摸着孩子瘦巴巴的小脸,嘴里想尽办法地说着些俏皮话,安抚孩子因挨饿而萎靡的情绪。
崔柯扭头寻找起黄斌斌。她想这一幕,或许可以给黄斌斌带来些许的安慰。
她没猜错,黄斌斌正仰着头盯着眼前的母子。虽然他没说话,但萦绕全身的深重的哀伤自厌情绪慢慢消散了。
小孩自有小孩的可爱之处。即使这是小时候的廖友全。崔柯对廖友全的小孩时期可没什么恶意。她站起身,开始在房子里四处走动。
这间房子可与之前的五楼、四楼彻底不同了。
这间房不可能是楼房,它老旧、残败、剥落的灰泥下露出了被腐蚀了的发黑里子,门窗的缝隙里钻入了冷风,吹得崔柯打起了哆嗦。
同时,母亲将孩子搂进了怀里,为了驱除冷风带给孩子的寒冷。她的怀抱阻挡了绝大部分的冷风,却没法阻挡孩子饥饿的肠胃在他体内刮起的狂风。
“妈妈,我饿了。”
“乖,再等等。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
“爸爸回来会给我们带吃的吗?”
小孩的脸瘦得皮包骨,显得眼睛格外的大。此刻,他正认真地盯着母亲的眼前,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像探照灯,母亲的谎言将无所遁形。
“好几天了,爸爸没有带回吃的。他回来只会生气,然后就打妈妈和我。”
崔柯难以想象这是不到三岁的孩子会说的话。廖友全似乎有些过于早慧与敏感了。但更令崔柯意外的是,廖友全的父亲竟然也是家暴者。
妈妈听见孩子的话,面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不,小全。爸爸这几天只是心情不好,是妈妈做错了事,惹得爸爸生气了。”
“妈妈,你做错了什么?”
“我……”
“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不,小全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是好孩子。”
母亲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小孩。袖口滑落,青紫发黑的淤青暴露于空气,和崔柯他们的眼前。
黄斌斌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打老婆的男人都是杂种,畜生!”
崔柯虽然对眼前的一幕同样感到愤慨,但她清楚这是一段记忆,无法被更改的记忆,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
“黄斌斌,这只是一段记忆。”她再次提醒道,“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吕三听见崔柯的话,面上似乎有所感悟。
门被打开,冷风呼啸而入,房子里仅有的一点暖意迅速被狂风卷走。
门把手上那短粗结实的手指,明白无误地浮现了男人的力量。
崔柯紧盯着门口,她好奇廖友全父亲的模样,该死的家暴者、以后的杀人犯,该是什么面貌。
酒气弥散在房子内部,劣质、粗糙、呛人的酒味。
男人进来了,踉踉跄跄的醉酒步伐,反手大力关上了门。
崔柯看见男人身形的那刻,不禁睁大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