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熙方才一面之下,只觉得云莺略眼熟,似是某位故人。只他交游广阔,委实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他当时并没多想,只转身下了山。
但都离开灵惠寺好长一段距离了,他心中始终不安宁。一股空落落的感觉遍布他周身,只让他浑身不适。
顾元熙不知自己怎么了,只再往前走几步,心中便愈发焦躁难耐,好似就此错过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就是在那时,他勒停了马儿,在原地转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带着下人又跑了回来。
回来要做什么,他也不知。只直觉让他一步步靠近了庙会,融入到其中。
也是在庙会上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他突然就看到了陈宴洲,以及与他携手游玩的云莺姑娘。
那位云莺姑娘带着面具,并不看清她的具体容貌。但也正因此,看到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顾元熙才受惊如此厉害,以至于整个人踉跄一下,直接摁翻了旁边大叔摆的糖画摊子。
他是如何走到二人跟前的,顾元熙也记不得了。只他满心满眼俱是云莺,甚至冲动之下,要去拉云莺的手腕。
“元熙,你做什么?”陈宴洲一下冷了脸,一把抓住顾元熙的胳膊。
顾元熙仿若魔怔了一瞬间。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不由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臂上多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匀称,骨骼修长,是陈宴洲的手没错。
顾元熙微微扭了扭胳膊,陈宴洲便知机的将手松开了。
顾元熙看向云莺,又看向陈宴洲,最终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说。”
陈宴洲看向云莺,云莺没什么意见,他便也点点头说,“去灵惠寺吧。”
三人便挤出了人群,又往灵惠寺去了。
通往灵惠寺的山路并不难行,只如今下山的人较多,来往需多避讳一些。不然若不小心撞到谁,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
陈宴洲小心的护着云莺,将云莺护在自己身后。那厢顾元熙不知道在做什么,竟也小心的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云莺前边。
两人一前一后,刚好将云莺夹在正中间。
云莺不知道这是闹哪出,不过凭白有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靠近她,总归让她不自在。她便也愈发靠近了陈宴洲一些,心里似多了几分依靠,不那么惶惑难安了。
这一路很沉默,三人谁也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走到灵惠寺,云莺原因为是要到她院子里坐一坐说事儿,不妨陈宴洲却径直将顾元熙领到了后山去。
灵惠寺的后山种了满山的梅花。年前那段时间,京城冰天雪地,梅花开的如火如荼,每天都吸引了成百上千的文人墨客前来赏花作画。
但过了年,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梅花就没再开了。如此,后山冷冷清清,嫌少有人过来,倒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三人在梅树旁的一张石桌旁落了座。
石桌配了三张石凳,凳子上又放了蒲草编织的蒲团。东西不是好东西,但放在石凳上坐一坐还挺方便。
三人先后落了座,陈宴洲看向顾元熙,“说说吧,你去而复返,刚才又想……究竟是要做什么?”
顾元熙看向陈宴洲,眼角的余光却在看云莺。
云莺已经摘下来那张梅花鹿面具。
没了面具的遮挡,那张脸看起来只是熟悉,却不再给他那么大的震动。可若是只看她下半张脸……
顾元熙非常不确定。
因为不确定,有些话他就不想问出口。
但万一呢?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应该错过的。
顾元熙终究是开口说,“我此番过来,不是寻你,是想找云莺姑娘问一个问题。”
云莺与陈宴洲互相对视一眼,随即云莺侧首过来,“公子有话请直说。”
顾元熙直直的看着她,“许是这个问题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姑娘家住何方,父母亲人可俱在?”
陈宴洲剑眉蹙起,看向云莺说,“若为难,不说就是了。”
他是清楚云莺的来历了。
这个来历不是指云莺的原生家庭,而是云莺被送来他身边时的来处。
她被养在长安候府的庄子上,是长安候府专门用来送与权贵的美人。
这个出身拿不出手。
与此同时,她的原生家庭更拿不出手。
能将亲生女儿作价贱卖给权贵人家,她那父母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人。
陈宴洲担心顾元熙的话伤了云莺的心,再让云莺想起伤心的往事来。
云莺也果真有些沉默,不太愿意提及父母。
但她不提,顾元熙真就不会自己往深处查了么?
她并不是很愿意有太多人知道,她的出身那般不堪。而若是顾元熙动手查了,那些不堪就会暴露在更多人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藏不住,直说就是。
云莺就道:“我家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就在乾州。”乾州的具体哪个县城村落,她没说,只含糊道:“我父母俱在,当初是因为我兄弟要读书,母亲也生了重病,家中缺钱的厉害,才将我卖与他人。”
话至此,云莺不再往深里说。
顾元熙闻言,面上的表情明显非常失落。
云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那父母是亲生的。他竟还妄想云莺或许与家中有些关系,是他着相了。
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难道真的会在长相上有所相似么?
许是可能吧。
毕竟世间众生万万千,人的面孔却只有那么些,有几分相似也是有可能的。
顾元熙心中劝说自己放下,可他无论如何放不下。
他又开口,“在下还有个冒昧的问题,还请问一问姑娘。”
云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宴洲已经替她回绝,“既然知道冒昧,就不要问了。”
话至此,他也猜到,元熙问来问去,不过是觉得云莺许是与宣国公府有些关系。
但怎么可能?
云莺明明有亲生父母,有出身来历。等等……若真是亲生的父母,真会舍得将出落的水灵漂亮的姑娘,卖到那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去?
陈宴洲陷入沉思中。
也就在陈宴洲蹙眉深思时,云莺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顾元熙,“公子还想问什么,只管问来。”
顾元熙迟疑片刻,到底是道,“不知姑娘今年年方几何,出生在那个月份?”
问姑娘家年纪,这有些逾越了。但这位顾公子不是无的放矢,乃是有心在寻人。
即便他寻错了方向,但云莺可怜他急切寻亲的心思,也就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为难他。
她回了她的年岁。
算周岁的话,她今年刚满十八。至于她的生辰,就在六月中。
顾元熙闻言,眸子先是一亮,随即又一暗。
年纪倒是正好对上,但出生的月份对不上。
他那弟弟或妹妹,该是出生在七月初。
当时京城热的受不了,陛下才决定启程去乾州避暑山庄。满京城的权贵重臣被带走了一多半,就连防御的军队,也被带走了七七八八。如此,才给了逆王机会,让逆王反叛,给家里带来那么大的灾痛。
顾元熙想到这些,心中依旧痛到窒息。
娘那样养尊处优的一个贵妇人,最终却在生产时死在外边。
他这些年都不敢去想,母亲去世时该有多痛苦,有多崩溃。
更让他自责难堪的是,已经过了十八年,他们还不能确定母亲到底给他生了个弟弟还是妹妹,就更别提那个小婴儿是死是活,如今身在何方了。
顾元熙最后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后山,往山下去了。
送走了顾元熙,云莺与二爷一道回了小院儿。
期间二爷不免说起宣国公府的事儿。
虽只是简单提及,但其中惊心动魄、惨绝人寰,只是想想,就让人窒息。
也是这时候,云莺才陡然发现,宣国公家的事儿,与她从吴大娘婆婆嘴里听来的事情,竟如此想象。
不会这么凑巧,说的恰是同一个人吧?
云莺如此想的,也就如此问了出来。
陈宴洲倒是知道,她除夕当天跟着吴大娘下山了。为此,他百忙之中还特意叮嘱墨雪,让墨雪给吴大娘家送些年礼来。
也是因为那份厚重的年礼,吴大娘伺候云莺更用心。即便为了照顾云莺,大过年的她连家里的亲朋都没功夫招待,更是连娘家都没回去一趟,但吴大娘也高兴的每天都乐呵呵的。
陈宴洲知道云莺去了吴家做客,他却不知道,她还在吴家听老太太“说古”。
陈宴洲沉默片刻说,“吴家老太太说的那位贵妇人,有可能真是元熙的母亲。”
仔细一想,当初元熙母亲的尸首,可不正是在这灵惠寺附近发现的?
也正是因此,宣国公府每年都要派人过来,特意点两盏长明灯,捐一笔香油钱,只当是为逝去的妻儿祈福。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平西将军顾望尘。
陈宴洲说,“元熙母亲出事那两年,平西将军找孩子找魔怔了。当时他不吃、不喝、不休息,人差点暴毙。后来还是宣国公夫妇看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就把人送到听禅寺去,想让佛祖消一消他的执念。”
但那也没什么作用。
平西将军在庙里住了一年,一年后回了京城,辞别父母,径直往西北投军去了。
当时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从五品的御林军校尉。他在逆王案中又护持了太后娘娘安全,被擢升到从四品。
不到而立之年的四品官,满京城也没几个。
可惜,平西将军愧对妻儿,也不愿留在这伤心地,将这一切都丢下,往西北投军去了。
这一、二十年来,他也就在长子成亲时回来过一趟。如今这是第二趟……
两人说着闲话,就到了云莺的住处。
住处很简单,不过普通的客院模样罢了。
屋里陈设更是简单至极,一应用品更是朴素清冷。
看到这幅场景,再想想京城的花团锦簇、富贵繁华,陈宴洲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云莺继续留在这里。
他就攥住云莺的手,说,“今晚随我回京吧。”
“回京?”
“回京领你去看花灯。这些时日京城没有宵禁,每晚都热闹的厉害。”
人都,热闹就多。
京城富贵繁华地,少了什么都不会少了乐子。
京城的年味浓郁,身处那样的俗世烟火中,连人都变得热情起来。
言而总之一句话,不能让云莺继续呆在山上了。不然,下一次见到他,她怕是已认不出他,满眼都是青灯古佛。
“行么,陪我去京城吧。我给你安排了一个院子,里边什么都是准备好了。”
云莺踌躇片刻,觉得去京城也不是不行。
但是……
“我不要住你的院子,我有银子,我自己买个小院儿。”住他的院子,见不得人,好似她就成了他的外室。
她不要这样。
陈宴洲闻言,满口应下。
“行。”
只要肯下山,别说是买院子了,她就是要买个五进大宅,他也能立马给她找到合适的。
不过如今说这些说远了,为今之计最要紧的,却是在她没反悔前,拉她下山去。
陈宴洲是个行动派,说下山就催着云莺赶紧收拾行礼。
云莺心说,哪里就这么急了?
现在都过了午膳时间了,好歹用了午膳再收拾吧。
但陈宴洲着实急。
他就一边吩咐墨雪去取些斋菜来,一边帮着云莺,将她惯用的东西收拾起来。
手上动作不停,他嘴也不停。还给云莺介绍,那边的宅子卖价不高,环境还好;还有一些宅子,看着面上光鲜,但宅子都朽了,里边根本没法住人。
啰啰嗦嗦,絮絮叨叨,好似他很懂行似的。反正云莺听了满耳朵经验,可她越琢磨,越感觉这也就是经验之谈,怕是派不上什么真正的用场。
到了半下午,云莺与二爷一道下了山。
去往京城之前,云莺还带着二爷往吴大娘家去了一趟,亲自给了吴大娘一笔银子,并与吴大娘辞别。
吴大娘再是没想到,说好的给她放假一天,竟是把她给辞了。
虽然云莺姑娘说,若她想找活儿干,可以跟她一道去京城,继续伺候她。但吴大娘想想家里一摊子,到底是拒绝了云莺,继而回山上拿了自己的东西,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