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琛始终含笑瞧着她,如今案牍劳形之余,他十分享受与自家妹妹偶有闲暇时的相处。
那是连与皇后一处时,也难得的平静安宁。
“方才阿寄带你去哪里闲逛去了?”晏琛笑问她。
“我们去西边逛了逛,崔兄长带我去瞧了瞧秣陵湖别院的远景。”阿璀回答。
“哦?阿璀瞧着秣陵湖别院觉着如何?”晏琛继续问道。
“别院很大,秣陵湖水面更是广阔,我很喜欢。我远远瞧着发现颇有几块未种过多花木的地方,等回头有机会过去瞧瞧,再修整一番,定是一处种植的好地方。”阿璀喜滋滋盘算,这秣陵湖别院太富丽了些,虽然在种地的好处上,比自己在阆中的别院差一点,但胜在地方够大,也勉强能用。
晏琛照旧宠溺微笑,秣陵湖别院既然已经给了阿璀,他自然不管她用来做什么去。
但听她说起要用来种地,不免想起早先崔寄的话,果然在阿璀眼中的好地方与否,大概更取决于这这地方能不能种地。
阿璀又开始说自己的打算,比如临湖的一块空地,引水灌溉位置很有优势,可以再挖一挖,用来种水稻很是不错。
再比如余下的地方还可以种粟、麦、豆等。
“对了,我还看到了秣陵湖的那大片桃林,如今这时候也没有桃子了,但那些树倒是长得茂盛,远远瞧着一大片绿云似的。”阿璀不吝表达自己的欢喜,道,“阿兄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阿璀所指礼物,并不这偌大的秣陵湖别院,而是那近万株的桃林,是血脉亲人将她放于心中的珍重而妥帖的在意。
“阿璀喜欢便好……”晏琛从头到尾便只有这一句话。
从最初见到阿璀时,是恐她不接受自己,故而始终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到后来阿璀虽接受了自己,但却总觉得有一层薄而透的东西,隔在他二人之间,后来才知道,那是相互不知的疏离。
到如今,即便阿璀再不似从前的她,但自己又何曾还是从前的自己?但无论怎样,如今的他们,已经是可以交心的真正的家人,而非只以血脉相连。
阿璀可以自如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与不喜欢,也可以坦然地问自己她想知道的事情。
而自己也不会再忐忑于从前对她的放手,不会再害怕她会厌弃自己这个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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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九月初十日,是崔寄他们原本的旬休的日子。
但因昨日重阳日已有节休,况且九月中时又有持续近十日的授衣假,所以阿璀原本与崔寄约定的去云浮楼的事情便搁置了下来。
阿璀原以为今日大约要闲下来,恰好有空继续整理自己先前的手稿。
却不想朝议之后,祖父让人来传话,请自己跟他一起去国子监看看。
先前祖父开始着手国子监官学试的时候已经往国子监去过两趟了,但都未曾带阿璀同去,所以今日这是阿璀第一次去国子监。
不想让祖父久等,阿璀换了身出门的衣裳,便匆匆出宫去了。
刚出宫城,便见祖父等在宫城外延禧门。
出了延禧门,经皇城东道,可穿过皇城安上门,直接到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
务本坊一半以西是国子监的位置,国子监东侧开街,尽占半坊之地。街北靠近皇城南侧,为旅舍。
坊外街道树木繁盛茂密,皆是些经年的老槐树。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
因树木过于繁盛,在进入务本坊的小路上,竟然能瞧见路旁墙角石墩那些常年不见阳光的遮阴之处,竟然生出青苔来。
想来五月时,槐花盛开的时候,这边大约芳香四溢,沁香满城了。
国子监中南部半以东有孔子庙,前元时立,已有百年历史,大渊立后次年,由户部拨款重新修缮。
国子监领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六学。
务本坊半以西为讲堂,讲堂以北为国子馆,最北为太学馆、四门馆等。
六学之中,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为正学,几乎都为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后代。这三学的学子多习学儒家经典的一些课程,为以后入朝做准备。
而余下书学、算学、律学都为实科,一般都是低级官员后代和一些庶民家的子弟,培养的都是专科方向的人才。
进入国子监后,来迎的竟然是苗维之。
日前在钟山之上,阿璀是亲眼见着这苗维之与祖父的针锋相对的,但此时这人却带着国子监中诸官员十分恭谦有礼地迎候在门口,这般前倨后恭的态度,属实有些看不懂了。
而关渡却不以为意,略退后一步,请阿璀先行。
阿璀略作犹豫,但最后也并未拒绝,随先踏入太学门。
太学门进去便是讲堂所在,讲堂面积颇大,内能容百余席,两侧有长廊,分东西两阶。
待走近时可看到,此时讲堂之中,坐席皆满,有教授的博士在其中授课。
绕过讲堂之后,便是讲堂的北阶,北阶所对着的是国子馆门。经国子馆门,进去便是国子馆所在的地方。
“这里便是国子馆。”关渡拉住正四处打量的阿璀,解释道。
因阿璀协助国子监事,虽朝中皆知,但她从一开始便打算只做祖父身边副手,所以来国子监自然也多低调行事。
所以至国子监内后,关渡便已经让迎候随行的众人散去,只留苗维之随行。
苗维之虽然有些不忿,然而他的不忿好像并未对着关渡,反而对关渡的态度有些奇怪。
阿璀点点头,四处打量一圈,国子馆占地不小,有屋舍十余间,建造朴素端严。
绕过国子馆,后边便是太学馆、四门馆,以及其余学馆所在的地方。
“这地方确实是大。”阿璀站在三馆门下,朝身侧祖父笑道,“从前只知道国子监,却没想过国子监是这样一个处所。”
“国子监揽收朝中官员以及庶民有才学者入馆,是为大渊储备良才,加以培养,择其优异者,选送为官。这是为大渊择送良才得地方,可不是长公主殿下以为的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方。”苗维之对阿璀的态度,表面恭敬,但说话语气却十分讽刺。
饶是阿璀听不清他语气如何,但只查其颜色,观其言词,便也能揣度了个七八分。
旁边关渡并未插话,而是在默默观察阿璀的应对。
其实本来阿璀若是不曾观察出苗维之话中的讽刺,关渡估摸着会直接开口告诉她,苗维之言辞中小觑不恭之意。
自先前对阿璀的往后有了新的想法,关渡对阿璀已决定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循循善诱,他在审视阿璀,他在看阿璀应对不同人的手段,他想看阿璀往后能走下去的可能。
阿璀好似并不在意他说的什么话,更不在意他的态度如何,而是面带笑意瞧着苗维之,忽然问道:“国子监有入学试吗?”
苗维之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是如此态度,甚至去看了关渡一眼。
但关老先生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并没有插话的打算。
毕竟顾忌这这位公主殿下的身份,苗维之只得解释道:“四门学的部分学生,以及书学、算学、律学的学生,在进入国子监时接照其所专有所测试。招收庶民中的优秀子弟时,定然也是需要有针对性地选拔才能突出的学子。”
他回答完,阿璀的下一个问题又抛出来:“除了入学试之外,国子监中还有其他什么固定的考试没有?”
苗维之不解,却复答道:“还有旬试、岁试、升格试和监试。”
“那劳烦苗司业仔细给我讲讲这几种考试的区别?”阿璀再次不客气道。
对于阿璀问的这些不知是何目的的简单的问题,苗维之其实已经有些不耐了,然而看向此时端然而立的阿璀,明明眉眼带笑,连气度也是温和从容的,他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气息一变。
大渊的国子监司业是从四品的官职,说高不高,说低也确实不算低,但平素只有大朝会时才会参加朝议,即便偶尔有机会参加朝议,也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末端瞧向宣政殿上正坐的帝王。
所以昨日钟山之上,所谓重阳的赏菊宴上,算是苗维之为数不多的可近距离见到那位年轻帝王的机会。
而此时的苗维之,自这位神色宁和清淡的长公主面上,竟然有一瞬间见到了那位帝王的影子。
这是好生奇怪的感觉啊。
苗维之遂答道:“每月三旬,国子监每旬会举行一次旬试。每旬前八日学习,第九日旬试,最后一日为旬休。旬试当天,会以教授学问的博士为主考,主要测试的内容有帖经和口试等等。每千言帖一经,共试三次;每两千言口试一次,主要是释经讲义,也是共试三次。每试通过两条以上者为合格。如此为旬试。”
“而岁试则是指每年年末进行的一次考试,考试形式与旬试差不多,但是所考内容要比旬试繁杂得多。尤以口试为重,需就一年所习之业进行测试,对经义内容进行解读。往往十条以内通过八条者为上等,通过六条者为中等,五条为下等。且岁试之考中,若有三次为下等,且学习九年仍旧不能通二经者,会被强制清退。”
“至于升格试,算是国子监内部的升学试。在此试中,学生两经考试合格,俊士三经考试合格,并且愿意继续学习者,便可以升格。一般为四门学学生补太学生,太学生补国子学生。”
“最后一个监试,主要针对的是六学之中每年通过岁试并且,并且由博士察其品格才学合适者上报国子监的学生。由国子监祭酒和司业并为主持,考试形式有别于旬试、岁试和升格试。主要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各科按照各自方向有专门的考试内容。除庶人子弟外,监试择其优者,可享有准荫的待遇,根据其父祖辈官职品级皆可获得相应的官职。这些人往往一过监试,便可获得七品以上的官职。”
苗维之讲完,复看向阿璀,似乎在等她后面的问题。
阿璀满意笑道:“苗司业讲得很清楚。”
她这略带赞许的轻飘飘一句话,原本苗维之还没反应过来。
但能以如今三十余岁年纪且并无家族背景,便被阿兄和崔兄长看重,官至从四品的人,自然不是个蠢蛋。
所以他只这突然地一愣,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这位长公主殿下这是将自己当做左右随侍的下属了?
“我还有个问题,想请问苗司业。”阿璀观察苗维之神色,忽复笑问,“方才自皇城安上门过来的时候,我便看到坊间巷道两侧长得极高的树,看起来像是槐树,不知道几月能闻得槐花香?”
她这问题一出,不只有苗维之一愣,就连关渡也转头看了阿璀一眼,眼中若有所思。
苗维之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对这样的问题,骄傲如他,有心拂袖而去,并不愿意答。
然而这长公主这般的问题,好像只是寻常的叙话,并没有什么异常,自己若真拂袖而去,倒是显得自己想得太多。
然而除此之外,苗维之总觉得这位长公主过于和善的态度中,好似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压力加诸于自己身上。
她有所问,自己即便心下再不愿意,却还是必须得有所答。
意识到这一点,苗维之的那点自傲,好似在此刻也不得不略收敛了些:“槐花五月香,公主殿下五月时若是经过务本坊,便可闻到半城香气。”
这是有一种以软施硬,身份的压力还在其次。
听说这位长公主殿下曾在山野长大,但观其风度,却并不像山野长大之人。
这样一个人,好似有种天生的上位者气度,是她从前所处的环境所磨灭不了的。
“多谢苗司业告知,明年若有机会,我定然是要过来看一看的。”阿璀含笑道谢。
复转身朝关渡道:“先生可要去孔庙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