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铮回府的时候,正值晌午后。
烈日灼灼的夏日,后院蝉鸣声响,小厮高举着竹竿上的捕网,在丫鬟的催促下,忙碌的捕捉着这些扰夫人清净的小东西。
“快些,别吵醒夫人了。”
茯苓站在树下催促着,小厮连声应着。
她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刚准备转身去喝口茶水,便瞧见了进院的霍铮,连忙上前,福身行礼,“大人。”
“夫人睡了?”霍铮问她。
这些年,玫瑰一直都待在凉州,对他也是几年如一日般娇俏明媚。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起来极爱热闹的她,却并不喜欢参加那些官员夫人间的宴会。
除了在府中侍弄他为她种下的满园玫瑰,便是偶尔出去看戏,再多就只有和那已经成婚,却依旧守着自己商业的林氏女偶尔聚在一起。
可以说,她感兴趣的并不多。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几年,也让她养成了晌午后小睡一个时辰的习惯。
“是,夫人用完午膳后便睡了。”茯苓伺候玫瑰多年,自然也知道。
霍铮颔首,径直进了屋,在屋内伺候的丫鬟想行礼时,他抬了抬手,瞬间,所有人皆噤声退了出去。
茯苓小心关上了屋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屋内的凉意尽数被锁住,四周角落的冰盆,冉冉冒着丝丝白雾。
望着内室,霍铮抬脚走了过去。
撩开两室交接的珠帘,内室床榻间的美人落进了眼底。
隔着朦胧的纱幔,可见她阖着眼睡的香甜,长及腰的墨发披散在两侧,小脸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霍铮挑开纱幔,霎时间,玫瑰那洁白如玉的双臂与肌肤尽数落入了眼中。
明明屋内摆满了冰盆,温度适宜,可她依旧穿的单薄,水艳的肚兜,雪白丝绸长裤,便已结束。
腰间也只浅浅搭着条薄被。
霍铮坐在床沿,深邃的双眼犹如一团墨,黑的犹如深渊,而深渊处正在死死压制着什么,复杂而又晦涩。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轻抚着她的小脸,眼里有爱有欲,也有怨。
他没有办法不怨。
他爱她,倾尽全部的爱她,可得到的却是欺骗,满满的欺骗。
床帷内,代表霍铮的蛟蛇疯狂的在上空盘旋,周遭气息弥漫,压抑而又痛苦。
玫瑰纤细如蝴蝶般的睫毛轻颤,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睡眼惺忪的睁开了眼。
“回来啦,今日怎么这么晚?”她微微撑起身子,如往常般将头靠在他的腿上,抱住了他的腰,一副媚而入骨又亲近的模样。
霍铮不知该佩服她,还是该为自己觉得悲哀,他敛下眼中的爱怨,为她撩开耳侧的发丝,面色如常,“遇到几个旧友,聊了聊。”
“旧友?是谁啊?端阳侯吗?”她好像感了些兴趣,抬起小脸,笑靥如花。
霍铮摸着她的脸,眸色微深,“你很想知道?”
“夫君说,我才想知道。”
她向来很会说甜言蜜语,也很会哄他,霍铮一直都清楚,也清醒的沉迷。
只是从前,他并不知道,这份甜蜜竟然会掺杂着欺骗。
她在骗他。
她真的倾心他吗?
霍铮已经分不清了。
望着怀中人那双漂亮明媚的双眼,他忽然很想问她,这些年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可霍铮不敢,他不敢问,他怕得到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也怕打破如今的幸福。
心底纷乱的思绪以及被欺骗的痛苦令他心底翻滚着波涛,虽面上还算镇定,但内里是什么滋味,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夫君?”他沉默的太久,怀中人似疑惑的唤了他一声,霍铮看着她,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了她的小脸,“不是,不是端阳侯。”
他摩挲着她的眼尾,“今日平南王和锦衣卫的殷大人,还有…”
他微顿了下,眸光幽幽盯着她,“翰林院那位谢大人。”
四目相对间,玫瑰似是没有注意到他晦涩而复杂的目光,只弯了弯唇角,“是吗。”
心底那根代表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线,蓦然断了,霍铮怒极而笑,也伤极而笑。
“为什么不继续骗我?”
太后寿诞那日,她明明亲耳听见他说谢淮序是肃宗五年的探花郎,她明明知道他与他根本不熟悉,不是旧友,为什么不反驳?
为什么现在不肯骗他了。
霍铮捏着她下巴的手都有些颤抖,玫瑰却推开了他的手,直起了身子,偏过头,“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从他周身带着龙气,以及那几人格外熟悉的气息回来,她便明白,他已经知道了。
恐怕除了她们花灵的身份。
其他的,他们都知道了。
若不然,他不会用旧友这种话来试探她。
有些事,到了这种地步,再隐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玫瑰捻起一旁的中衣套上了肩头,霍铮望着她这般平静自若的模样,只觉痛彻心扉,可笑至极。
他眼底划过一丝猩红,蓦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入了怀中,咬牙问着“所以呢?你想离开吗?”
她怎么可以在真相暴露后这么冷静,冷静到竟然没有一丝愧疚。
是因为从未对他动过心吗?
是因为对他只有欺骗吗?
手腕的力道在一遍遍收紧,紧到她都觉得有些疼,可玫瑰却没有喊疼,只看着他泛着红的双眼,微敛下了眸,“霍铮,别这样。”
无法否认,五年多的光阴,五年多的疼宠,五年多的偏爱,她终究有一分不忍。
只可惜,这分不忍太少了。
而霍铮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别这样?别这样?”
他缓缓笑了起来,看似正常,可眼底却早已翻滚着滔天之浪,似怒似怨,又似恨。
爱恨交加令他痛苦不堪,心脏仿佛被什么死死拽住,窒息到身子紧绷。
“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霍铮死死盯着她,双眼渐渐猩红一片,犹如一只被压制的猛兽。
玫瑰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可她每沉默一分,霍铮的心就仿佛被凌迟一分,最终,他崩溃的大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满满的可笑狠戾。
屋外檐下的茯苓长德,只觉心中一惊。
他们是伯府家生子,自幼伺候霍铮,也在他上任凉州后跟了过去,只茯苓在五年前被送去了玫瑰身边伺候。
可也正是这样,两人才明白,自家大人此时的笑声究竟有多不正常。
屋内,霍铮不知何时掐住了玫瑰小巧的下颌,猩红的眼底有恨有爱,几乎令他肝肠寸断,“告诉我,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故意接近他?!
为什么要故意欺骗他?!
见他这般几乎泣血之态,玫瑰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可即便这样,她的真实身份,却也绝不可能告诉他。
“抱歉。”
最终,她也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霍铮看着她的无情之态,只觉心底有什么在燃烧着,一层又一层包裹住了他的心脏,疼的他几乎想剖开她的心,看看究竟是冷还是热。
不然,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这一刻,两人从前那亲密恩爱的模样,早已远去,剩下的,只有满满的痛苦与绝望,
霍铮双眼赤红,蓦然甩开她,起身将里屋一处箱柜打开,径直取出内里一个上锁的小盒子。
随即,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砰的一声,盒子被砸了开。
而里面除了一张放妻书,再无其他。
霍铮捡起,当着玫瑰的面,一点一点撕碎了,“你不想说,我不逼你,可是,你这一生也别想离开我!”
他永远也不会放她离开!
盖着私印的放妻书渐渐被撕成碎片,如雪花般落下。
望着这一幕,玫瑰默而不语。
可只有她心里清楚,心底那唯一的一分不忍,好似在渐渐消失。
霍铮虽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看的见她的冷漠,她的无情。
尽数撒下手中的放妻书,他一步步逼近,居高临下抬起她的脸,紧紧桎梏住她,“记住,这一生,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满满的阴鸷,玫瑰抿紧唇,想推开他,可惜,却被男人紧紧抱住,随后强势又疯狂的吻了上来。
或者说,也不能算吻,又作撕咬更为合适。
玫瑰疼的轻嘶了声,霍铮微微松开她。
此时,两人唇间皆沾染着血,若是往日,他不知该如何心疼了。
可此刻,他摸着她破的唇角,却红着眼笑了起来,他说,“你该疼,因为我比你更疼。”
话落,霍铮不再顾忌,再次俯身吻了上来,玫瑰疼的蹙紧了眉,本能的想运用灵力推开他。
可刚抬起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阖上了眼,任由他发泄着。
床帷间渐渐响起了动静,朦胧清透的床幔也在微微晃动,带起一片涟漪。
他们这边闹的难看激烈,平南王府那边也不遑多让。
邵尽渊一直都知道芍药对他,并不算多么喜欢,但她愿意逗弄他,愿意嫁给他,他总以为她对他是有感情的。
可如今,所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相信,她在欺骗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
望着屋内背对着他浇花的女子,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只问她究竟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要骗他!
芍药动作微顿,可瞬间,便又恢复如常,继续摆弄着窗前的花,“没有为什么。”
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到邵尽渊甚至感受不到她一丝的情绪。
仿佛他知不知道真相,都跟她没有关系。
那这么多年,又算什么呢?
芍药放下了手中的花,回头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懂,“算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吗?”
她能给他的,她都给了。
他还想如何?
邵尽渊与她相处五年,怎么会看不懂她未言之意,可偏偏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可笑。
原来,在她眼里,成婚便是她能给他的一切。
可是,当初是她说倾心他,是她给他留下定情花瓣,告诉他,她是为他而来。
可如今,为什么都变了呢?
常年习武的双手紧紧攥起,手背青筋若隐若现,带着极致的愤怒与悲哀。
特别是在见她依旧漫不经心抚弄着窗前的芍药花时,心中的怒与悲彻底激发,他蓦然上前打掉了她手中的花。
伴随着一声巨响,鲜艳的花朵瞬间伴随着瓷白的盆摔的失了往日的风姿。
他将她抵在窗下的桌前,从胸口拿出一个香囊,扔到她眼前,“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芍药敛下眸,打开,看见了里面已然风干,却始终保存完好的本体花瓣。
说实话,这很难,即便是她的本体花瓣,能保存到这种地步,花费的心思必然不少。
可惜,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只看了一眼,便放在了一旁,“王爷,若是不好保存,便扔了吧。”
扔了?
这可是当初她给他的定情之物!
邵尽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可看着女子眼中的随意散漫,他知道,她刚刚真的说了。
她说了那句话。
这一刻,邵尽渊觉得自己很可笑,非常可笑。
因为,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才发现眼前之人究竟有多无心,无情。
无情到他所有的真心,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男人全身绷紧,掐住她后脖的手渐渐收紧,漆黑的眸子翻滚着浓浓的怒火。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盯着她,咬牙切齿的怒喝,胸膛被气的剧烈起伏,可芍药却并无任何畏惧,甚至抬起手,轻抚着他冷戾的眉眼,“王爷,其实你们不该知道的。”
他们若不知道,她和玫瑰几人还会多陪他们几年,可如今,显然不可能了。
即便法术不算大成,她们也必须要离开了。
邵尽渊不傻,怎会听不出她语气中那微弱的遗憾,可也就在此时,他想起了皇兄的话。
【如果你们不尽快查出她们的身份,恐怕她们哪天消失了,你们也不知道!】
如果说,其他几人或许不信,可他信。
因为,他与她的初遇便是说不清,道不明,诡谲莫测。
甚至,即便到了如今,他也依旧不知她当年用的是何种障眼法,才躲过了他府中一批又一批的精英军卫。
此刻,满腔被欺骗,被践踏真心的怒火,忽然掺杂了一丝不安,那是惧怕她悄无声息离开的不安。
“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