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隐士背过众人,擦去了眼泪,对众人道:“让诸位后进取笑了,昔年我也曾得故交相访,恰恰我西游未归,故而不遇。收到他的寄诗,不胜感怀!乃作回赠诗曰:
木叶纷纷下,东南日烟霜。
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苍。
暝色况复久,秋声亦何长。
孤舟兼微月,独夜仍越乡。
寒笛对京口,故人在襄阳。
咏思劳今夕,江汉遥相望!”
“旧文仍在,”刘隐士抚摸了一下发黄的纸张和老友那熟悉的字迹:“斯人已逝。”
“故人在襄阳”“江汉遥相望”,任谁也能判断得出这诗中所写的对象便是孟襄阳了。
而刘隐士这首回赠,名曰《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
绍生好巧不巧,正遇人家正主了。
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绍生霎时间汗如雨下,慌张失措的神色第一回出现在他脸上!
……
绍生选择剽窃孟浩然诗作的时候,针对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级别诗。
只需要最终获胜的是他就行了。
面对不入流的诗人,他随便捡几篇边角料,就足够把人打发了;
面对宣城四秀那种诗榜中流的诗人,他就需要拿出孟氏相对出色的诗;
但面对诗榜筛选“十大名诗”这种场合,竞争的都是李白、祖咏、孙逖这种成名已久的高手,不拿孟氏在水平线之上的作品,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代表的便是他拿出的前两首诗《渡扬子江》、《问舟子》。
当然,《渡扬子江》的作者并没有确切说法,一说是孟浩然之作,一说是开元十三年进士丁仙芝,但是绍生看来,光从“林开扬子驿,山出润州城”来看,作者应是孟浩然,因为“非孟氏不得为之”。(但是在小陈手中正统的孟夫子手稿中,并没有这一篇)
绍生也知抄袭最顶级的作品胜算才高,可他也不傻,那样的诗早传得天下皆知了,什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人家是傻子嘛不知道他是抄的?何况还有王昌龄在场呢!
小陈拿出的那首《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他就不会抄,就算这诗还没有传得扬州皆知,可是既然寄给了“广陵旧游”,这些人但凡在场一个,他的把戏都要被拆穿了。
按道理已经拿出了两首好诗,让在场的人都要服自己的能耐了,就不用再抄第三首,毕竟他又不是一定要上这个“十大名诗”。
奈何在场的扬州哥们太热情,纷纷怂恿他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哪知道真的撞铁板上去了!
选择这首诗,是有一定风险的,因为诗是孟浩然寄给润州长山的刘隐士的,别人不知道,这位“刘隐士”应该是知道的,可既然是“隐士”,那必定是为人淡泊,闲云野鹤的,可能隐居深山数十年都根本不出去走动的——更不可能横跨大江,从江南到江北参加这种“乌烟瘴气”的颁奖典礼。
而且已经十几年过去了,这位隐士也很有可能早就死掉了,那就死无对证了。历史上孟浩然也是死了七八年后外人压根不知道。
谁曾想,这位当事人,就在现场,不但没死,还精神着呢!
绍生惶惑不安,一旁看戏的小陈可要乐开了花,这么巧的事真的遇上了,都要感谢王大叔,正是他的面子,把人家深居山林的世外高人都引来了,否则怎会让小陈获得扒光绍生的良机?
人证——王大叔刘大叔,无证——孟夫子手稿,陪审团——观众,法官——小陈,全部都在!
我看你死不死!
小陈急着刘大叔为何不赶紧抖一个底朝天,甚至忍不住自己都要上去掀刘大叔手中的底稿了。
可是,刘隐士竟然将底稿一折,收回了袖子中。
绍生暗松一口气,尽管悬着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来。
“我有一诗赠你!”刘隐士忽然道。
“啊?”发出惊讶声的不止绍生一个人,小陈也不知是刘大叔在搞什么把戏。
王昌龄没看到刘隐士手中底稿的内容,但是从他的反应,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加上小陈早就跟他说过绍生的前科,就更加分明了。
他倒是更感兴趣,老友为何突然要赠诗,诗又怎么写。
除了王大叔一个人十分明白,小陈绍生五分明白,香炉小卜不大明白,龚子业在内的所有观众都一头雾水。
只是听了王大宗师这位朋友的诗,发现也是作得格外清淡空灵,水平上来说也绝对是一个高手。
绍生设想了几种可能,都没头绪,只能叉手行礼:“且听前辈训示。”
恭敬规矩的样子,丝毫不见平日那种目中无人的嚣张,小陈忍不住嗤之以鼻。
刘隐士吟诵道:“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小陈一呆!
这写的是……
什么跟什么?
一首山水诗?
难道刘叔叔也不耐寂寞,想要在“十大名诗”上有一席之地?
心思活络的小陈都没搞懂,绍生同样也是纳闷不解。
现场没有他俩这种多样心思的听众,反倒更能单纯地以看一首山水诗去欣赏其中的美。
这诗写得美吗?
太美啦!
开头用粗略的笔墨写出山路和溪流,往下就用细笔来特写青溪,仿佛是把远处的景物从天边拉到眼前(小陈有个词来解释……变焦!),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可以闻到花香水香呢!
一路行走,一路观赏,抬头一看,“闲门向山路”!
这里并无外人打扰,门也成了“闲门”。进门一看,院子里种了许多柳树,长条飘拂,主人的读书堂就深藏在柳条掩映之中。原来主人在山中专心致志研究学问!
因为山深林密,所以虽然在白天里,也有一片清幽的光亮散落在衣裳上。
环境的安谧,气候的舒适,真是专志读书的好地方。
诗到这里,戛然而止,给人留下了思索余地,却更增加了诗的韵味。
全诗用从登山到进门的一路看到的景物织成,没有写到一个人一件事,没有一句直接抒情,却情韵盈然,意境幽美!
想不到这乡野村夫打扮的大叔,作的诗竟是如此神妙?
难道他其实也是一位扮猪吃虎的大宗师吗?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变得无比敬畏。
王昌龄笑道:“本来我一出门就技痒,可看到挺卿这首诗,我却是不敢写了!”也是从诗本身来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