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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钟规这首诗中,能够看到兄弟二人自耕自渔的悠闲田园生活——
但是,以旁人对兄弟二人的了解,他俩又如何只是避世消极的农夫、渔夫呢?
这诗实际蕴藏了另一层“读书生活”的描绘,不细看看不出而已。
第一句“兄弟躬耕自结庐,湖山深处狎樵渔”,读起来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陶渊明在《饮酒·其五》中所写的: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嘛!
虽然居住在人世间,但并无世俗的交往来打扰。为何处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烦恼?因为“心远地自偏”,只要内心能远远地摆脱世俗的束缚,那么即使处于喧闹的环境里,也如同居于僻静之地。
陶渊明在后世以“隐士”着称,实则早岁满怀建功立业的理想,几度出仕正是为了要实现匡时济世的抱负。
正是看到“真风告逝,大为斯兴”),官场风波险恶,世俗伪诈污蚀,才选择洁身自好的道路,隐居田园,躬耕自资。
他这四句诗托意高妙,寄情深远,因此后人激赏其“词彩精拔”。
钟规化用其句,自然是表达自己和弟弟都是仰慕陶渊明的作风,追求和他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怀,这就能把他后面的描写,与一般的耕、渔生活相分隔开,因为人家兄弟俩是有追求的,而不是一餐温饱。
如果你说这里只是巧合,完全是牵强附会给大钟作的解读——
其实,当看到钟规的最后一句的时候,陈成就可以完全确定解读无误,甚至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写的是:定念天涯有索居。
何为“索居”?《礼记.檀弓上》说:“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
所以意思非常简单:离开人群独自居处一方。
这本不值一提,可是有趣的是,这也是陶渊明曾经使用过的一个典故。他在《和刘柴桑》诗中说:“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
你们以为我没有一走了之,去天涯海角、山水之间隐居的原因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还有亲人、故友在,所以不好意思说“我要去‘索居’”嘛!
但是在钟氏兄弟这边,“索居”在“湖山深处”已然成为事实,甚至还使用了《百年孤独》式的句式:
多年以后,当钟氏兄弟已经成为陶渊明、孟浩然那样级别的大诗人时,肯定会怀念起在湖山之间兄弟俩结庐湖山、离群索居的下午。
为什么连陶渊明都没能做到的“遗世独立”,钟氏兄弟却做到了?
不就是因为陶渊明“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而钟氏兄弟“结庐兄弟在,快乐去索居”嘛!言下之意,能“超越”陶渊明就因为兄弟一体,兄弟相随嘛!
如果不熟悉陶渊明的诗句,可能钟规的这个梗大家就看不出来了。
而只要想到陶氏的诗句,就会发现这句是钟规对前贤大儒的“无情调侃”,以及对弟弟那种深深的友悌之爱:怎么样,陶老师,你没有亲兄弟,而我有吧?
羡慕不羡慕?
嫉妒不嫉妒?
不仅如此,钟规还暗含对泰伦的“有幸得知己,更胜骨肉亲”的还击!
泰伦这诗也不是自己写的,而是来自于陶渊明的一首杂诗: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原本泰伦是能用这个为自己增光添彩了,可是经过钟规对陶渊明的调侃,大家也就发现陶渊明这么说的原因了:你不就是因为没有亲兄弟,还想找人陪你喝酒,才这样讲嘛?
你要是有亲兄弟,还能这样?
陶渊明的感慨都被钟规无情戳穿,何况本来就不怎么讲兄弟情的泰伦呢?
想到此处,陈成觉得钟规这首诗起码有三大优点:
1、描写细致,栩栩如生;
2、引经据典,颇有内涵;
3、调侃前贤,风趣诙谐。
与昨天与莫元作战时,明显的两种风格,更见用心!
是的,当面对更强的对手时,钟规也展现出更强的自己来了!
陈成且看且叹,不觉心里有些慌了。
钟氏兄弟还真的是难以逾越的两座大山啊……
就在陈成有点打退堂鼓时,就听到一声冷笑:“我常听人说,钟氏兄弟如何博学多才,出口成诗,几首诗看下来,却也不过如此!好生叫人失望!”
扭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道闪电劈开了窍的“雷神”!
陈成张了张嘴:不会吧?大哥?
钟规之前的诗写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可是光是从这首有景、有情、有典故、有《百年孤独》的诗来看(马尔克斯:???),怎么能叫“不过如此”呢?
陈成我作为“诗榜总主编”,审美眼光比一般人高多了,都敬佩有加,你不过被雷劈了一下,有几成本事还未知,就敢放这样的大话!
这人,不可理喻啊!
钟规从来被岭南少年诗人们敬重爱戴,何曾被人如此嘲讽,拧着眉头道:“阁下有什么观点,自可以摆上台面来说!让大家判别一番!”
“我自谈我自己的看法,还要和别人商量吗?”雷拓一开口就是一副老刺头样子:“至于你的诗,我是懒得评判的,那纯熟浪费时间。只需要我的诗好,大家自然就知道你的诗不好,哪用得着那么麻烦?”
雷拓针锋相对地挤兑“诗师一段”的钟规,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
始安七少则是齐齐把目光看向陈成:
雷拓这“我行你不行”的口气,怎么那么像是跟梦见哥你学的?
一开口就是老伏拉夫了!
一般来说,敢用这种语气怼人的,都是有过人实力的,难道这被雷劈的“雷神”,真有过人之处?
对于他这绰号,始安七少也很想吐槽,按道理,“用闪电劈人”的那个人才应该叫“雷神”,而不是被闪电劈中的人吧?
雷神却摆出一副即将要用闪电劈人的派头,举起自己的诗稿:“我的诗,是真言,是大话,长眼的人一看便知!别的我就不说了,懂得人都懂!”
众人听到雷拓如此大言,禁不住全都虎躯一震,颇带几分怀疑、几分畏惧去看他的这首诗,就见到他的这首诗写的是:
暮色江村远,终朝载酒过。
疏帘当昼卷,好句入秋多。
雁序清宵断,织娘静夜歌。
伫看林际月,残影落纤萝。
众人看完之后心中直犯嘀咕:
观感嘛,似乎还不错;
音韵嘛,也挺和谐;
可问题是……
雷神大哥,陈梦见出的诗题,是叫“兄弟”吧?
可是你这个诗里面,既没有看到一个“兄”字,也没有看到一个“弟”字,你这都不离题的话,那还有什么叫离题呢?
雷神看到众人的反应,颇为不悦,似乎也没有兴趣来解析自己的诗,听不耐烦道:“他们说那个谁,你叫陈梦见是吧?都说你鉴赏水平挺高,就请你来评一评,我这诗,离题吗?”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都转向了陈成,陈成不得不再次放下手中的笔,上下一打量。
七少心想:这复联的什么鸡儿“雷神”,态度如此蛮横,写诗又莫名其妙,肯定要被梦见哥好好教做人一番,教完做人,然后再教他写诗。
不过,陈成仔仔细细看了三四遍之后道:“不离题。”
始安七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离题?”这首诗,你说是离愁别绪,你说是壮志难酬,哪怕你说是“闺怨诗”!
我们都相信!
可是你要说这是一首“兄弟”诗,是一首“朋友的情谊呀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的诗,打死我们都不信!
不信,咱们挨句分析嘛!
暮色江村远,终朝载酒过——
夜幕降临的时候,距离江村还很遥远。
主人公大概在一艘船上,“漏船载酒泛中流”,不分昼夜。
疏帘当昼卷,好句入秋多——
稀疏的帘子,即便是白昼也将它掩上,哪怕它并不能阻挡多少光线;
即将入秋的季节,万物凋零,我吟诵出的好诗句,却越来越多;
雁序清宵断,织娘静夜歌——
到了晚上,就看不到飞往南方的雁阵;
纺织娘也开始鸣唱。
伫看林际月,残影落纤萝——
伫立在船头,看着林间的月光,残影落在了纤细的藤萝上。
还有嘛?
没有了。
诗,好是挺好的;
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往主题上套——
你硬要说诗人是因为思念兄弟而感伤,行吗?行。
可是我们作为读者,看不出来啊!
我们不得不怀疑你这是随便套了一首感伤诗,硬要我们自己想象不存在的兄弟之爱!
而阁下想用这样一首诗,去斥责大钟钟规写的诗不如你,那就更加粗暴而无礼了!
面对众人的困惑误解,陈成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没有离题。”
而且,写得很好!
众人哗然!
“难道是因为陈兄弟想要战胜钟氏兄弟,所以想拉拢雷拓,然后昧着良心说话?”莫动难免会认为陈成这是拉一个打一个的做法。
“呃……”陈成也有些为难,像雷拓这样对自己出言不客气,吆五喝六的人,他是不大喜欢的。
可是他也不能不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他真的觉得雷拓这首诗挺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两天强行拔高“莫氏五废柴”诗作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导致他现在无论看谁的诗,都觉得挺不错……
“咳咳,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地说哈。”陈成声明了一下,表示陈总编鉴赏诗作,绝对公平公正,不会意气用事。
单看前四句,的确看不出有思念兄弟的意思。
勉强可以看出,作者挺好学?(始安七少:???对方“终朝载酒”难道不是说明作者嗜酒??)
“《汉书·扬雄传》说杨雄——家素贫,嗜酒,人希至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陈成讲着“载酒问字”的故事,这还是一个成语呢!
扬雄曾在王莽时当过官,但知道王莽的江山不久,所以就装病辞去了官位。他本来就为人清高,不做官之后家里没钱,可是他还有个毛病,就是爱喝酒,老是处于半醒半醉的状态。有人知道这事后,索性用车载着酒来向他求教。
所以,作者“终日载酒”,可能是他想找一个像杨雄一样有才学的人来问问题呢?
始安七少:“……”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如现在这样,我们强烈肯定你是在过分解读!
“不过分啊!”陈成依然固执己见:“你们看颔联,‘好句入秋多’,他不好学的话,怎么会诗句越写越好,越写越多呢?”
始安七少:“……”原来是这里埋了“雷”吗,那还真是明枪易躲,暗雷难防,不愧“雷神”之名呢!
“你们误会我了。”陈成笑眯眯道:“好句入秋多,未必是因为他‘终日载酒’,答案实则在颈联上。”
大家赶紧去看颈联,秋天飞大雁,促织夜鸣唱,这不就是最简单的秋日景象吗?
和好句入秋多有何关联?
因为这引起了他情感的共鸣,感慨一深,好的诗句就出来了!
把两种景象联系到“兄弟”,就好理解了,因为“雁序”——雁飞前后有序,犹如兄弟出行有先后长幼,所以时常被这时代的人当做“兄弟”的雅称,高适《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诗序就说:“族弟秘书,‘雁序’之白眉者,风尘一别,俱东西南北之人。”
他在晚上看不到次序南飞的雁阵,就好像自己是落单的大雁一样,失魂落魄;
听到促织的鸣唱声呢,心中更加悲凉!
“因为纺织娘的鸣唱,也不是一般的鸣唱,是有所指的!”陈成继续阐述道。
《古诗十九首》,还有一首名篇:“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此诗前半部分从描述秋夜之景入笔,抒写诗人月下徘徊的哀伤之情;后半部分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同门好友“一阔脸就变”的卑劣之态: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是很出名的“兄弟决裂”诗!
作者被兄弟出卖之后落魄的感叹、愤激、伤痛和悲哀,始终交织在秋夜月色和促织的鸣唱之中,令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与失去与雁阵联系的大雁,表达的是同样一种情绪!
所以,“雷神”这一首诗,表达的不是“兄弟之爱”,而是“兄弟之恨”!
解读到这里,陈成都有些忍不住想问“雷神”一句:
难道你的弟弟,就是诡计之神洛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