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张燕公正好被天子罢了中书令,然后让他以尚书右丞相的位置致仕,只担任集贤殿学士的闲职,在西京大明宫光顺门外,只做一些编纂、整理及校勘典籍的工作……所以张燕公才有空闲找我过去。”
“噢!”陈成恍然大悟,这才算把事情理顺了,还有就是——原来牛逼闪闪的张说也做过“图书馆管理员”。
那天孟老师与张说谈笑正欢,冷不丁李隆基有事闯了进来。
李隆基喜爱风雅,礼贤名流,他还不知道老孟刚刚在他的科举考试中一败涂地,却是知道他“风流天下闻”的名声,自然十分高兴,亲切地慰问了两句孟老师以及他的家人后,便问起了孟老师的诗——
张说含笑地冲孟浩然使眼色,孟老师也瞬间明白了:虽然落败科考,可如今有了更好的一个机会,直抵圣听——走终南捷径的时候到了!
孟老师一阵激动,酒气也挥发到头脑之后,借着酒劲朗诵起自己以前所作的诗: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扉松径长寂寞,唯有幽人独来去!”
……
一首接着一首,李隆基听了击节赞叹,看老孟的目光也愈发欣赏与柔和!
穿越小说中常有男猪脚在众人面前一首接一首名篇背诵的桥段,实际上孟老师在千年以前就真的做过,而且他的名句之多,足以占据此时诗坛的半壁江山了!
李隆基喜悦之际,又问:“孟先生高才,着实令人钦佩!襄水之美景,亦叫人向往——不过嘛……”
“你这些诗,没来长安之前,就誉满天下,连朕也有耳闻!”
孟老师:“……”
你特么都听过了还让我背个毛线啊!
当然,连皇帝都对他的诗十分了解,让孟老师还是有点飘飘然。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新进所作的诗篇,让朕也一饱耳福呢?”李隆基和悦道,显示出他是真的感兴趣。
原来天子是想听自己的新诗!
有啊!
自己在长安,哪一天不饮酒,又有哪一天不作诗呢?
孟老师更加情不能禁,随口就把自己落榜后作的一首诗,《岁暮归南山》朗诵出来: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是他失意落魄后的牢骚之作,叙述自己停止追求仕进,愿意归隐南山,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自叹虚度年华,愁寂空虚。
要说的话,这首诗语言丰富,层层辗转反复,风格悠远深厚,富有韵味,绝非凡品——流传后世也是名作。
可偏偏他用错了场合。
落第后的孟老师一肚子的牢骚而不好发作,这种“自怨自艾”其实是假的,表面上一连串的自责自怪,骨子里却是层出不尽的怨天尤人!
说的是自己“一无可取”,怨的是上面的人都瞎了眼,狗屁不懂!
如果说他的考官不懂他的诗的话,圣天子倒是明明白白了!
才念到第二句的前半句“不才明主弃”,李隆基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当他自鸣得意地念完了全诗,李隆基终于忍不住发话:“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是你自己早不来要求当官,我又什么时候抛弃了你?为什么赖到我身上?)
怫然不快,拂袖而去!
只留下一身酒气、不知所措的孟老师暗暗叫苦!
陈成轻轻一叹:当今圣人,的确就是这样——你很难摸准他的脉,他可能会因为某件事喜欢你喜欢的要命,也可能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诗龙颜大怒,甚至直起杀心!
伴君如伴虎之谓,陈十一郎侍奉他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了!
“天子不喜,再隐居到终南山也没有任何益处,我便出了长安,从洛阳一路南下,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后才回家里。一路上也有曹三御史等人试图向长安举荐,但我知道已经没有用处,便就婉拒了……”张说举荐他尚不管用,何况别人呢?孟浩然至今对于触怒天子一事,还是有点惋惜。当时真的是喝酒喝糊涂了,若把“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换成“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哪个君主会不用他呢?
陈成想到后世柳永的遭遇与孟老师很像——宋仁宗引用柳永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黄金榜上》)说:“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刻意划去柳永之名,让其一生流连于市井。
陈成安慰道:“夫子虽然出师不利,但一次哪能说明问题呢!为何不再试一回——”
孟浩然摇摇头道:“不考了。”
他的名气太大了,反复科考,表现对官场的痴迷,只会降低他的声望与评价。
“再考,意义也不甚大。你看你师王摩诘,榜首及第——不也是蹉跎了二十年,郁郁不得志么?”
陈成听了觉得也有道理:
围城,在外面的人想进去,进去的人却想出去。
“这么一来,还不如连那第一次考试都不考呢!”陈成道。他觉得后世之所以孟浩然的评价没有陶渊明、甚至古代庞德公那么好,就是因为他在四十岁后忽然官瘾发作,又是科举,又是反复上书张丞相——眼巴巴搞个小官做做,完全不匹配他诗歌大国手的声名与地位啊!
可能也正如此,影响了孟老师的“神格”,使得他与王维的比拼中,最终稍逊了一点点。
孟浩然自嘲地一笑,轻轻吟道:“天下有道则见——”
“无道,则隐!”
陈成瞬间明白了里面的关节:
是啊,陶渊明、庞德公隐居,都是身逢乱世,吏治腐败,逃避现实只是无奈之举。
孟老师身处开元盛世,经理繁荣,文化昌盛,吏治清明——他有什么理由不出来做事,而是依旧隐居在深山为了沽名钓誉呢!
再换言之,连开元盛世的时候你都不想出来做官,那整个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你也没有几个好做官的时候了!
孟老师看似与世无争,实则还是有深深的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情节啊!
陈成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一心想取悦当今圣上,谋求名利的做法,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