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哪儿,哪儿就聚成一层冰壳;雪早在卡尔准备出发前就停了,但天气还是一样冷,而且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但是俗话说:没有坏天气,只有不合适的衣服。这点风雨也无法阻止一个已经下定决心的人儿,况且他又不是糖做的,碰水即化。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卡尔还给自己脖子上裹了一圈毫无用处的围巾,是水蓝色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军服已经够保暖了,而且毛毛雨会被风吹到这软弱的织物上弄湿,不洗就会发臭。
细雨连绵,它就像由喷雾器喷散出来的一样,纷纷扬扬,绵密,淋久了外衣才会湿润起来。他左手撑着深蓝色雨伞,空闲的那只手则把围巾往上拉拉,将鼻尖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前方。只是为了不让雨弄湿脸和围巾才撑伞,是的,那点雨他还是可以承受的。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清理一下这些脏雪?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积雪,雨水让它变成了一层松软的泥泞,踩上去会发出叫人气恼的咯吱声,靴底满是黏腻的污秽,每迈出一脚就会往前甩一些脏水,落在靴尖上,恶心得要命。或许他就不该出门的。
卡尔的手插在口袋里,指尖触碰到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他今天的任务清单:去买花,然后就没了,但这也算是一次新体验,他从未为这种无所谓的事情制定过任何计划。他用指腹搓揉纸角,它尖锐地划在手上的感觉非常棒,即使暖呼呼的口袋会捂热他的手,叫他的手心沁出细汗,双指逐渐捏烂尖角……
他在心里酝酿着、酝酿待会买花时要说出的解说词,准确清晰地说出自己的要求——白色玫瑰,不要剥掉所有叶子,最好可以全部留下;要买……五朵,也许七朵?不同数量的玫瑰似乎代表了不同的寓意,会不会被人误会他是想对某人表达什么情感呢……干吗要纠结这么多!他买花又不是为了送给别人的,谁问他他就骂谁,就这样吧!
可到底要买几朵花?他不禁为自己的犹豫感到恼火,难道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拖泥带水吗?但是,花店的老板是否会多嘴地问他买花的原因?他应该如何回答才能显得自然得体?或者,干脆不要解释?他越想越烦,最后干脆甩开这些念头,走进店里,买花,然后走人,这就足够了。
卡尔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的心绪,但冰冷潮湿的空气钻进了他的鼻腔,让他微蹙眉头。他这才想起礼拜天很多商店都不会开门,更别说今天还是圣诞节了;他怎么就这么傻呢,难道又白出来一趟了吗?……
就算是库达姆大街,也空旷得不像话,只有几个人匆匆从他身边经过,或许是想去避雨,或许只是因为这天气实在不适合闲逛。那些行人的脸被雨雾模糊了轮廓,像是一幅画得草率的速写,让人提不起兴趣去辨认。卡尔低头避开一滩积水,觉得自己大概看上去像个在这种天气里迷路的疯子。
推开花店的玻璃门时,上边的铃铛旋即叮叮当当地开始嘲笑他,而他以留下几只湿漉漉的靴印作为“报复”。幸好仍然有人在营业,不然他的临时起意就是个笑话。卡尔飞快地扫视四周——随处可见的圣诞灯,还有几个普通的木架,架子上摆满了花桶,抑或是花瓶,反正里面都插了很多他不认识的花就对了。
花店里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有着一头血统不怎么纯正的金褐色头发,正坐在窗边修剪一束白黄的花,像是什么洋甘菊——原谅他,对于白花瓣、黄花蕊的花儿,他就真的只认识这一样了。她听见开门声,抬头看了卡尔一眼,露出一个叫人挑不出毛病的微笑。“欢迎光临,先生。您需要点什么花?”
卡尔顿了一下,这么直接就开始问,都不让他先看看的吗?他清了清嗓子,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拘谨地背在背后,然而这一动作蹭掉了不少挂在衣侧上的雨点——它们撞在一块,结合成更大的圆水珠——又把木地板弄得脏兮兮的;他只好又收回自己的手,口袋里的小清单已被他攥得皱巴巴的。
“要白玫瑰。五朵,或者七朵都行。最好……嗯,带叶子的。”卡尔的语气有些生硬,像是在读一份提前背好的稿子,不过他在路上也的确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好一阵子。
“是特别的日子吗?白玫瑰很受欢迎,不过在这个季节、尤其是在圣诞节期间选择购买它,似乎有点少见。”
“没什么特别的,”他立刻回道,不容置疑。他的脸藏在围巾里,但还是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热。他望着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起身,从花桶里挑选几枝纯洁可爱的玫瑰花,他又快速补上一句,生怕别人想多。“只是想摆在房间里看看而已。”
玫瑰被棕色牛皮纸包着,白色丝带把它们捆成一束质朴清新的花束;白色花瓣微微卷起,洁白无瑕,边缘带着一点淡淡的绿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儿的绿植点缀着它们,不过整体上看起来很不错,每朵玫瑰五芬尼(商家找的零钱他也没细看,只是草草塞进口袋里),他也不知道这价格是否合理,就算他被当成傻瓜宰了一把,他也只会默默发誓再也不要来这家店了——总不能直接复刻一个小型的水晶之夜吧?
雨滴落在尚未完全绽放的玫瑰上,那个人说要把花插进水瓶里醒一醒才能更漂亮。卡尔小心翼翼抹掉几滴雨珠,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选这个数字,估计是因为奇数更好听点;九朵似乎也可以是个选择?七朵看着太少了,添点钱再买几枝;但现在回花店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都已经踏出门外了。握着花束的手被冻得微微发僵,但卡尔并没有松开,而是将它抱得更紧了些。
可能是这束玫瑰开了个不好的头,又可能是他不幸被外向剧毒结合体汉斯的“购物病毒”感染了,被蒙蔽了双眼,那些煽惑人们变得疯狂的优惠促销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堪了。“这些,一共多少钱?”
卡尔一面用指尖点点静躺在柜台上几件小物件,一面抬着眼眸凝视那个店主。
“多少钱?”他又重复了遍,几乎是一字一顿,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在柜台边缘“嗒嗒”地敲击着,像是在默默催促,又像是试图分散自己注意力。在他的手旁,还有几盆小巧的冬青植物,点缀着红色的浆果。
店主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小圆眼镜,大腹便便,挺着那么个连红毛衣都兜不住的啤酒肚,鼻头都有些许发红的迹象,也不知道是他妈的喝了多少酒才能喝成这个鬼样子。卡尔由此鄙夷着这人。他真不该来这什么该死的圣诞礼品店的,面向中高端人群的商店?只是骗骗初来乍到、对这儿不怎么熟悉的外地游客罢了;而他自己呢?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自投罗网,贡献自己的薪资给一个奸商。店主低头一一核算着价格,随手将小纸条上的数字记下,时不时抬头确认卡尔的神色。
我真是昏了头脑才能想买这些东西。卡尔低头看着自己挑选的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心里开始后悔刚刚的冲动。他向来讨厌无意义的事物,却还是莫名其妙地被这些东西吸引了——简约设计的透明玻璃花瓶、一串由米白色与银灰色小球组成的灯串,还有个小巧的雪景玻璃球,里面是一座教堂模型,摇晃时会有雪花飘落下来。
显然,这些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不符合他对实用主义的一贯坚持;他暂时被新事物——第一次逛街购物买小饰品——所牵引,再一次干了浪费自己时间的事儿。
“一共……十四马克六十芬尼,”店主终于算出了价格,随即补充道,“如果您再加上一小袋节日糖果,就能凑成十五马克整,我们还会赠送一个精致的包装盒。”
卡尔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眼神迅速掠过柜台一侧摆放的那些糖果——无非是红白相间的拐杖糖和包裹着金箔纸的巧克力。他喜欢品尝一些甜品,是的,没错;可他也不喜欢这些太过甜腻的廉价糖果,只能单一尝出那种怪异甜味的东西叫人作呕,不过他更不想放下脸面、耗费精力与店主讨价还价。他取出钱包,数出十五马克,将纸币递了过去。
“就按您说的,包装好吧。”
店主笑着接过钱,很快把物品放入一个普普通通的米色纸礼盒中,印有金色圣诞树图案的包装纸将其仔细包好,外面还系了一条深红色的缎带,装饰得像一份体面的礼物。他顺便将那小袋糖果放入包装盒中,还不忘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说道:“祝您圣诞快乐,先生。”
十五马克,都他妈的够吃一个礼拜的饭了。“谢谢。”卡尔拿上那不轻不重的礼盒。他干吗要买这些东西?是因为玫瑰花本身还不够,他想要为这几枝小玩意大费周章、更完整地搭配吗?还是因为圣诞节的气氛让他的顽固执拗产生了微微松动?他的目光在货架边的特价木制小天使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自己那装满物品的礼盒上。
“灯串能挂多久?”他问。
店主似乎被这个问题弄愣了一下。“如果是室内用的,能撑好几年。只是建议每隔七八个月检查一下线路。”
“噢,”卡尔随便应了声,“明白了,谢谢。”
他提起礼盒,打算转身离开,但刚迈开一步,就骤然停住。“那个东西,”卡尔眼神投向那几个天使摆件,它们还摆着双手合十祈祷的手势;他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让“小天使”这个词从自己嘴里蹦出来。“那个东西怎么卖?”
木制天使最终以五马克三个的价格卖到他手里,分在两个盒子里装,卡尔还叫店主给他开了发票,谨慎地把它垫进那摆了俩摆件的礼盒里,然后才把盖子盖上,让人给他包装好。
雨已经停了,这也方便了卡尔,毕竟他两手都拿得满满当当的,再加把伞简直不可想象。一颗星星跌落在他脚边的水洼上,街道上行人多了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了;偶尔有蠢小孩挣开父母的手从商店门口跑过,兴奋地嗷嗷乱叫着什么,吵吵闹闹,烦得厉害,而这些小崽子的父母则会温柔地笑,选择无限地纵容这讨人厌的孩子——追上前,再次拉起那只小手,一家人就这样维持假惺惺的温馨,和睦相处,继续逛街,没有争吵,没有责骂。卡尔怔怔地观望着这一幕,心里没由来地烦躁。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