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长的手臂悬在半空中,清浅的梨汤散发着香甜气息,然而被献殷勤的年轻哥儿没有像往日那般,笑眯眯地接过梨汤。
他视郑颢和梨汤为无物,持着筷子,自顾自地夹起面前的菜吃起来。
见此,郑颢神色未变,没有一丝生气与恼怒,他微垂眼帘,将梨汤放在年轻哥儿身前不远处,提醒道:“梨汤润喉,顾叔喝一些嗓子也能好受些许。”
一副贴心至极的模样。
然而,顾霖持筷的手掌微顿,对方的的叮嘱,令他回想起昨夜不堪的情景。
今日他声音沙哑,都是拜对方所赐,对方还好意思什么都没发生般,在他面前作出这副姿态。
这样想着,顾霖抬眸,锋利的眼神射向郑颢,嘴上也跟着讽刺出声。
顿时,满室寂静。
喜竹恨不得将头垂到地面,不敢听夫郎说的话,更不瞧郑大人是何神色。
而作为被讥讽的当事人,郑颢情绪稳定极了,他微微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奴仆,喜竹等人接受到他的示意后,立马行礼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后,郑颢转过头来,在年轻哥儿对他的行为满脸狐疑下,郑颢开口,声线沉沉:“昨夜是我失了分寸,劳累顾叔许久。”
见青年没有一丝羞耻之心说出这番话,一直提醒自己冷静的顾霖忍了又忍,仍是没有忍住:“闭嘴。”
今日,他呵斥郑颢的数次比往年加起来都要多。
然而,郑颢没脸没皮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
受到年轻哥儿的呵斥后,青年神态不慌不乱,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人跟前,顾叔莫要直接道出私事,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郑颢说着,黑睫微颤。
其实,整个郑府下人的卖身契都在他的手上,只要不是蠢人都不会随便生事,所以,郑颢不怕他们在外头乱嚼舌根。
但是,郑颢的眼底划过一丝冷然,他不喜欢,他和顾叔的私事被别人知晓,更不能忍受对方成为他人的谈资。
不知道对方心中的想法,不过,顾霖被郑颢堪称正义凛然的姿态和发言噎的哑口无言。
他生出一股恼怒,气对方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昨夜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儿都做了,竟然还在他面前,作出这副正直不可侵犯的姿态,好像他才是施恶之人。
顾霖开口冷声道:“管好你自己。”
然后没有再管青年的反应,顾霖微微垂首,继续吃饭。
看着年轻哥儿的反应,郑颢明白对方言下之意,亦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不耐烦。
他安静下来没有继续说话,和顾霖一样,手持长筷吃起饭来。
可不知道是不是连续饿了两顿的缘故,顾霖扒了几口就觉得自己饱了。
他放下碗筷,而后抬首,目光落到对面端坐如钟的青年身上:“说吧,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不想多拖延一分,顾霖一刻也等不了,只想离开这座院子。
然而,面对年轻哥儿的质问,郑颢没有立马回答,他眼皮轻抬,视线落在顾霖身前还剩一半饭菜的瓷碗,以及一旁动都未动的梨汤。
长睫微动,从年轻哥儿身前收回视线,郑颢眉头微折,这不是顾霖的食量。
按照往日,除了早上那顿朝食,因为刚起床没有胃口的缘故,顾霖才会用的少一些外,中午和晚上两顿饭食,对方用的都不止小半碗,打底都要一碗米饭,或者两个女子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
放下筷子,郑颢开口问道:“可是有顾叔不喜欢的菜,怎么用的那么少?”
没有给对方好脸色,顾霖冷冷道:“只要被关在这里,就算面前摆的是山珍海味,我也不会有胃口。”
他不耐也不想和对方继续拉扯下去,直接道:“最迟明天,我就要出去。”
他深知郑颢的性子,对方不会跟他硬来,昨夜的行为已经是对方能够做出来的极限了,不过,对方很有可能会将他关在这里十天半个月,外面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和崔三爷的生意进行到一半,顾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然而,郑颢开口,淡淡道:“不行。”
此话一落,顾霖抬眸,如电的目光射向他,稍微消肿的桃花眼微眯,显出几分威胁。
目光落在郑颢的右脸,那处白皙如玉,早已不见红色的巴掌印。
顾霖袖下手掌微动,再次想到,那巴掌还是打轻了。
顶着年轻哥儿好似能够射穿血肉骨头的视线,郑颢道:“早上我刚同婶子说过,顾叔发热需要静养,若是明日顾叔直接回府,依着婶子的细心程度,怕是会怀疑什么。”
他微垂眼眸:“我不在乎婶子的看法,但是顾叔……”
原先被对方一句“不行”而翻涌起来的怒火稍微压了下去,顾霖保持冷静与理智。
对方说的不错,赵嫂子余哥儿等人本就敏感容易多想,今日对方在府中刚说完他病了,明天他又好端端地回去,肯定会引起赵嫂子等人的怀疑。
顾霖眉间微凝,仔细思索着。
可若是让他留在这里,他也不愿意。
整个京城,除了珍玉楼外,顾霖还真的不知道要去哪儿,他经常活动的那几个地方,小翠他们也经常去,若是一不小心碰到,就更说不清了。
想清楚后,顾霖的大脑愈加冷静,与此同时,他理清自己的思绪。
见对方听进自己的劝说,郑颢明白一紧一松的道理,没有把对方逼得太紧。
郑颢道:“只要顾叔不离开京城,一切都随顾叔,我不会多加管制顾叔的生活。”
商队远离后,年轻哥儿离开京城的警报暂时解除了,没有昨夜的失控,郑颢恢复以往的乖顺,然而这些都是表象,顾霖长着一双腿,且商队还会回京,只要对方跟随商队走商的想法没有消灭,郑颢心中的警惕便永远不会放下。
依着前言,他不会管制对方的生活,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人在他身边。
不知道对方在短短时间内想了那么多,浅棕色的双眸锁住郑颢的身影,顾霖开口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否则,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
虽然顾霖没有把话说全,但同对方生活多年,郑颢明白对方话里潜在的意思。
若是他继续关着顾霖,对方不会继续坐以待毙,最长半个月,待对方失去耐心后,就是与他撕破脸面的时候,到那时,对方不会再好声好气地坐着和他说话,而是会和他一刀两断。
虽然将顾霖软禁在此处,但郑颢没有想过要一直关着对方,或者说,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他曾朦朦胧胧产生过这个想法。
那时候年纪尚小,不懂得遮掩自己的占有欲,除了自己外,不喜欢别人看到顾叔的喜怒哀乐,只想把整天笑容满面,没有阴霾的年轻哥儿关在家里,让那双清润湿亮犹如琉璃的眼眸注视着自己,不允许对方看其他任何人。
想要对方的喜怒哀乐都来源于自己。
但是,郑颢微垂眼帘,低眸看着对面即便脸色苍白,仍不掩生机勃勃的年轻哥儿。
顾霖以阳光欢笑为养分,若真的把对方关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地与外界隔绝,年轻哥儿必定会和失去清水的花朵一样逐渐枯萎。
这不是郑颢想要的结果。
真的走到那个地步,他和顾霖必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想要和对方在一起,既争朝夕亦求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顾霖起来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用完晚食后,将近亥时了,可是,对面的青年仍旧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桌面的饭菜已经被撤了下去,顾霖在桌边坐了一个时辰,他直视郑颢,下逐客令道:“你该走了。”
“将入深夜,若是我现在回府,恐怕会打扰赵嫂子他们。”郑颢道。
听到对方的话,顾霖想起白日喜竹说的,这座院子只有三间屋子,两间屋子已经住了人,郑颢若要留下来的话,还能住在哪儿。
顾霖张口,就要继续赶人。
郑颢微抬眼眸,对顾霖道:“白日婶子便放心不下顾叔,想要过来照顾你,被我挡了回去,方才下值过来时,大卓同我说,婶子还想过来看看你。”
此话一落,顾霖紧张起来了,他现在的模样,怎么见得了赵嫂子。
看着年轻哥儿抿起嘴唇,略微紧张的表情,郑颢微垂眼帘,遮挡住黑色深眸,继续道:“我想顾叔应该不想见婶子,就以风寒容易传染为由,让婶子在府中耐心等待。”
顾霖微松一口气。
郑颢话语一转:“不过,若是我现在回府的话,恐怕会将婶子吸引到前院,询问一番顾叔的情况。”
刚才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回过神来,顾霖哪儿瞧不出对方想要留宿的心思,他冷声道:“外面多的是客栈,郑大人随便找一间都能入住。”
“若是银钱不够,我也可以资助一番。”说到这里,顾霖好似才反应过来般说道:“瞧我说的什么话,郑大人又是雇佣护卫,又是买院子,哪儿瞧得上我手中的三瓜两枣。”
听着年轻哥儿的话,郑颢不意外对方发现这座院子是自己买的。
不过,他注视着年轻哥儿,语气认真道:“这座院子是顾叔的。”
闻言,顾霖略带嘲讽的脸一怔。
从袖子拿出一张房契,郑颢伸手将房契放到顾霖的身前道:“当初买这座院子时,我就将它过户到顾叔的名下了。”
没有拿起房契,顾霖略微低眸,察看上面的内容,果然房屋主人的后面填的是他的名字。
顾霖抬头看向对面的青年,对方的黑色深眸仍旧注视着他,不偏不移,就好似给出去的不是一座价值几千两的院子,而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而已。
不知为何,忽然的,顾霖生出一股疲惫之意。
他注视着郑颢,微张嘴唇,语气略微垂丧:“一切都还来得及郑颢,你初入官场有大好的前途,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做下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
顾霖承认自己愚蠢,到今天这种地步,对着郑颢仍旧硬不下心肠。
若是对方执迷不悟,听不进任何话,或许顾霖能狠的下心。但从刚才吃饭到现在,郑颢的一系列举动都表现出他并非无可救药。
顾霖想,如果,如果对方后退一步,退回原来的位置,他不会和对方计较,所有的一切就当作是小辈的胡闹。
顾霖手掌微动,忽略心间划过的一丝酸涩不适。
“一时冲动?”
低眸看着对面的年轻哥儿,顾霖没有偏头,回望对方的注视,不知为何,他好似从青年深色眼眸中看到极致的压抑。
郑颢微张嘴唇,一字一句,含着寒意:“同样对顾叔有情,父秦不是一时冲动,方继越不是一时冲动,向顾叔献殷勤的人不是一时冲动,求娶顾叔的人不是一时冲动……”
彭志之也不是一时冲动……
“唯独我才是一时冲动,也只能是一时冲动,对吗顾叔?”
深色眼眸好似蛇类一般,阴翳地注视着年轻哥儿。
然而透过那层表面的阴翳,顾霖好似看到青年眼底深处,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待遇的悲哀。
可是,这不是其他任何事情,顾霖一步都不能退。
偏过视线,没有与青年对视,顾霖微微垂眸:“无论是从理性还是情感出发,我们都没有可能。”
从理性而言只谈身份,他们若是露出一丝不对劲的苗头,就是冒天之大不谓,从情感而言,他们在一起生活多年,只是家人,不是嘛……
“是吗?”郑颢道。
他抬腿朝顾霖走去,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顾霖警惕地想要向后退去,但仍没有青年行动快。
郑颢在年轻哥儿身前两步的距离停下,身子微倾,垂首在他耳边,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垂上。
顾霖偏头想要躲过去,却被青年一句低语,震慑在原地。
“可是顾叔,你真的是父亲的夫郎,原来的顾林吗?”
此话一落,顾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渐渐僵硬,耳边不断重复着对方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