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郑颢从郊外军营回来,他知晓昨日发生的事情,顾叔心下肯定有许多疑惑,到家后连身上的衣物都未换,便抬腿前往顾叔的院子。
顾霖正在用朝食,见他从外面走进来也不惊奇,他让下人重新上副碗筷,青年知府见他用的差不多,一边进来一边道:“不必,你们退下。”
下人没有立即退离,他们抬头看向夫郎等待对方示意,见夫郎点了点头才离开。
用完最后一块糕点,见青年朝这边走来坐在自己身旁,顾霖眼带疑惑地看向对方:“你在外面用完朝食才回来?”
“并未。”
郑颢伸手拿过年轻哥儿身前的碗筷,神色不变:“顾叔不用朝食刚好给我用。”
顾霖手一顿,抬眸看向对方就着自己用过的碗筷进食,仍有些不适应,不是嫌弃对方,而是觉得自己用过后,对方再用不卫生,刚要开口却被对方一句话转移心神。
“顾安认亲之事,大卓可全告诉顾叔了?”
吞下年轻哥儿特意嘱咐灶房包的鲜肉蒸饺,郑颢转头看向对方。
顾霖微微点头,紧接着道:“你昨夜没回来,大卓知晓的不多,顾安我也不好逼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我说说。”
年轻哥儿眉间含着忧虑,不似在顾安面前表现得淡定。
他抿了抿唇问道:“对方是想把顾安要回去吗?”
自己养大的孩子谁疼谁知道,昨天看见顾安心事重重的神情,顾霖一夜都没睡好。
见顾叔这般担忧,郑颢伸手握住对方手掌,顾霖抬眸看向他,浅棕色双眸专注,含着深深的询问。
郑颢开口安慰:“顾叔莫担忧,只要顾安不想回去,谁都不能逼他。”
闻言顾霖身体微松,接着,郑颢将昨日镇北侯认出顾安一事详细说出,顾霖听后,面上划过恍惚。
郑颢:“历任镇北侯皆以守卫边疆抵御北蛮为己任,原本镇北侯有一子,十几年前不幸遇难,而后沦为孤家寡人,昨日与顾安重逢认出对方是失散多年的孙子实属巧合。”
原本顾霖还担心顾安的亲人会不会强行将他带走,如今听到郑颢所说的有关镇北侯的故事,他不由得新生怜悯,戎马半生的铁血将军,壮年失去儿子儿媳老妻,孙子也走失多年,好不容易在晚年时寻回亲孙,亲孙却与他不熟悉。
顾霖半垂眼眸,忍住心乱道:“让小安自己选择吧。”
打心底而言,顾霖不想让顾安离开他们,但镇北侯在世间仅剩的亲人只有顾安,他不能那么自私,强行将顾安留下。
郑颢没有多说什么,握着轻哥儿的手掌紧了紧。
深色眼眸半垂,他心下轻声道歉对不住顾叔。
从见到镇北侯第一日起,青年就发现顾安眉间与对方有些相似,郑颢心思深沉,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自是派人手搜查镇北侯亲眷的信息,不想得来镇北侯妻子早已去世,仅剩的孙子走散多年不知所踪的消息,郑颢命人一顿排查,历经几个月才确定下来,顾安就是镇北侯的亲孙子。
之后镇北侯有意放权给他,郑颢没有立马把顾安往对方面前安排,为不显得刻意,他循序渐进地让顾安每隔一段时日前去军营观摩军务。
镇北军中跟在镇北侯身边的亲信老将众多,如果他们留意必定会发觉顾安不同,他再算准镇北侯巡查军营的时间,制造机会让对方同顾安相遇。
一切都按照郑颢的计划进行。
原本依照他谨慎的性子,不会在同镇北侯关系稍微缓和时就将顾安推出来,这样太容易引起镇北侯的怀疑了。
可是……
青年监军眼帘低垂眸色渐深,大乾本就摇摇欲坠,他也早已怀有反心,对镇北军虎视眈眈,镇北侯性情耿直愚忠至极,不似其他将帅许以重利能取得对方的支持,对方愚忠忠的不是皇帝而是大乾百姓,不会轻易答应造反令百姓受苦,顾安是撼动对方最好的突破点。
青年监军行事时心下有一杆秤,此事他绝对不会跟顾叔说,如果对方知晓自己利用顾安谋取镇北军,必定会十分愤怒,继而用失望的目光看他。
郑颢接受不了。
安慰好年轻哥儿后,郑颢前往书房办公。
片刻,屋外有人通传,郑颢开口让对方进来。
书房大门被推开,顾安从外走进来。
许是昨夜未睡好,他眼底染上一层青黑,顾安朝着桌案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最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郑颢抬首看向他,语气淡淡问道:“想明白了?”
好似不觉得少年有其他答案,就算有,他也不允许。
除了顾霖外,无人能令他让步。
顾安没有回答,他低眸看着对方,片刻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经过一天一夜思考,尽得郑颢真传的顾安终于意识到不对。
太巧合了。
从前,他到达府衙军营时,皆由对方亲自嘱咐他要做何事,就算对方不在场,也会让他等上片刻。
那日青年监军却让大卓带着他先去办公。
虽然顾安没有明说,郑颢却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他没有隐瞒:“是。”
顾安身体背对着房门,脸上神情晦暗不清,一半处于光明一半处于黑暗中。
自顾安十岁以后,郑颢就未曾将对方看作孩童,他语气淡淡:“大乾局势不稳许久,半月前建安帝在朝会上昏迷,直至今日仍旧卧病在榻,谁知其病危之下时日多少?一旦建安帝去了,各地便会纷纷自立,我们要在乱世活下去,唯有掌握权力。”
郑颢难得说那么长一段话,顾安听了后眸色一变,他不是普通秀才只知书本知识,眼界见识为郑颢一点点培养出来,自然也知晓建安帝去了后,郑颢为一地知府却无兵马,必定会成为其他势力的刀下魂。
许久,顾安抬眸看向桌案后的郑颢道;";我会认镇北侯。";
经过昨夜的深思和顾叔劝解,顾安虽未完全想明白,却知晓该如何解决此事。
他是镇北侯之孙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不是他不认就可以的,况且······
顾安从大卓那儿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早就在十几年前为了保护自己丧生在北蛮手下,整个容家只剩下镇北侯一人,对方在这十几年间,不仅要抵御外敌,而且从未放弃寻找过他。
顾安开口,语气略显认真:“我认亲后仍会给顾叔养老送终。”
呵。
原本面无表情语气淡淡的郑颢无声冷笑,他半抬眸看向站在桌案前的少年:“还轮不到你安排这些。”
接着,郑颢:“既然做好决定就去做。”
顾安离开书房。
接着,他骑马出城前往郊外镇北军大营。
当到达镇北军大营前,他忽然记起自己身无令牌进不去,刚想要转头回城同青年监军取令牌,却不想守门的士兵看见他的身影后,几步上前行礼:“侯爷有命,日后您来了无需令牌也可进营。”
顾安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他立马想起军中上下对镇北侯的评价,公正无私军纪严明······
如今却为他打破规矩。
顾霖将马交给士兵,而后抬腿进入军营。
他一进去,原本在巡视军营的平进看见他的身影,而后走过来,面容冷硬目光却难得和缓。
平进语气微冷:“侯爷在帐中等你。”
顾安抬手作揖道谢。
看着对方渐渐远去的背影,平进眼神恍惚一下,片刻,他收回目光重新回去训练士兵。
顾安来到营帐前,亲兵先进去通报,镇北侯听见声响,抬头皱眉:“本侯不是说过无紧急要事不必进来汇报吗?”
镇北侯语气略带不耐与心烦,可见亲孙子抗拒他不想认他,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亲兵面带喜意回道:“侯爷,小少爷来找您了。”
“你说什么?!”
镇北侯意识到亲兵说了什么后,立马道:“还不快请进来。”
亲兵转身就要离开,镇北侯起身叫住他:“不!本侯亲自去。”
说完,镇北侯走下来,越过亲兵大步朝外走去。
亲兵进帐通传后,顾安便站在原地,他没有东张西望,微抬眼眸观察眼前的主帅营帐,除了比寻常将领居住的帐篷大一些外,看不出任何属于三军主帅应有的奢华。
由此可看出居住之人简朴至极。
片刻,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顾安似有所感看过去,却见不是亲兵,而是镇北侯亲自前来。
“珩······安儿”
青年监军的劝言萦绕在耳边,镇北侯看着身前不远处的少年,虽心下喜悦对方来找自己,却不敢太过靠近对方,让对方感到不适。
顾安抬手作揖:“见过侯爷。”
虽然知晓眼前之人是自己的祖父,但顾安与对方并不熟悉,一声祖父仍是叫不出口。
好不容易与孙子重逢,对方却恭恭敬敬地唤他为侯爷。
镇北侯握紧铁掌,胸腔涌起一股酸涩,从前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十几年前痛失儿子儿媳老妻时。
他抬手想要摸摸身前少年的脑袋,却见对方早已长成八尺男儿,不是孩童任人揉头。
铁掌落在对方略显单薄的肩上,镇北侯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本······我是你祖父。”
镇北侯生涩地拍着少年肩膀,怕力道重了伤了对方。
感受着肩上宽厚手掌,顾安身体一僵,并不是没有人像对方这般拍过他的肩,从小到大,顾叔经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给予他鼓励,自他长大后,顾叔不好再摸他的脑袋,就转为拍拍他的肩膀,可年轻哥儿的手掌纤细柔软力道轻柔,不似对方恒战沙场多年,即便隔着几层衣物,仍就能感受到掌间的宽厚粗粝,和久经战场的杀伐气息。
这是顾安第一次感受到作为家人的成年男子对他的亲近,不同于顾叔,郑颢一直将他看作成年人,与他从未有过温情时刻,更不要说拍他肩膀。
见顾安许久未开口,镇北侯眼底一黯:“改称呼的事情不急,走,咱们进去聊。”
顾安抬腿跟他进去。
镇北侯让帐内亲兵全部退下。
军中多的是十几岁的少年,镇北侯与少年人打过不少交道,以往从不会冷场,但面对自己的亲孙子,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问对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他已从郑颢口中得知,除了七岁前外,安儿七岁后都是跟在郑颢叔叔身边生活的,十几岁就靠着自己考取秀才,镇北侯骄傲的不得了。
上首年老将帅许久不说话,顾安开口,话语格外清晰:“侯爷,认亲之事我觉得还需从长计议不必着急。”
顾安打算认镇北侯这个祖父,但他仍接受不了自己身边忽然多出一位亲人。
顾安慢热,镇北侯也不愿逼迫对方,他听到少年松口愿意认亲便高兴的不得了。
镇北侯目光和蔼地看着少年道:“此事不急,你我祖孙得以重聚已是大幸,名义之事可一步一步来。”
顾安点点头
接着,镇北侯看着少年颇似亲子的面容,语音滞涩道:“你爹娘牌位就在家中,你何时有意,我就带你回去祭拜。”
再次听见爹娘二字,顾安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心间却微微触动一下。
话落后,镇北侯没有抱太大期望,本以为要等少年认亲后,一步步接受他这个祖父,才会愿意回家祭拜亲生父母,不想对方开口道:“就今日吧。”
镇北侯迟疑片刻,而后立马应道:“好。”
俩人骑马回城,两列亲兵跟在身后,镇北侯带着顾安进府来到祠堂。
祠堂上方摆放着几十座牌位,其中就有顾安父母的。
顾安很快找到了。
镇北侯一边看着上方的牌位,一边对顾安道:“本来你爹娘的尸身和牌位应该送回京城,但冽儿夫妇与你祖母喜爱幽州府,我经年在外,也不愿与他们分离,就将他们埋葬在幽州府内。”
镇北侯说着,不禁回忆起十几年前儿媳咽气前的场景。
他转头看向身侧少年,眼皮褶皱的双眸水光一逝:“你爹娘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如今你回来了,你爹娘也能安心了。”
祠堂内气氛太过沉重,顾安未发一声,却在镇北侯话落后,亲自上前持香朝着三座牌位下跪祭拜。
见此,镇北侯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看向上方三座牌位,心下道:孩子找回来了,冽儿你们该安息了。
【别骂别骂俺早就说过小郑不是啥好鸟了,有顾叔看着,他很收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