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 月7日,时至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永安县迎来了一个极度寒冷的冬日。寒风凛冽,气温骤降,已然跌破零度以下。
此时,县城里的政治气氛也如窗外那呼啸不止的北风般冰冷刺骨。在罗家大院中,县政协主的罗岐远缓缓放下手中紧握着的电话。
他沉默不语,紧闭双眼,似乎想要将脑海中的思绪暂时封存起来。随后,他伸出那双略显干枯的手掌,轻轻地揉搓着自己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庞,仿佛这样能让他稍微放松一些。
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了。乐善做不到,肖蔗做不到,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
连日来,地区纪委已经多次找他谈话;一开始还只是要求交代肖望案的相关问题。可是到后来,调查竟然越来越深入,已经开始触及到肖蔗在任时期的经济往来了。
他知道,要是再这么嚷地区纪委深挖下去的话,自己肯定难逃一劫。
过了片刻,罗岐远睁开眼睛,目光投向了院子中央的那一株挂满青色果实的橘树。
这株果树是清末光绪三年时,从平原省逃难至此、并最终在永安定居下来的罗家先祖亲手栽种下的。
当年华北地区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旱灾,土地干裂,寸草不生,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罗氏两兄弟无奈之下只能抛下家中产业,背井离乡,踏上了艰难的逃难之路。他们风餐露宿,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辗转来到了曦江畔的永安县,并在此安家落户。
而一路上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钱财,则全部被用于购置了一户小院子。
两兄弟兢兢业业数十年,靠着在江畔当纤夫发家,数十年间,成为了全石梁地区赫赫有名的船运大亨;
到罗岐远父亲这一代人时,已经积累了数十万两白银的财富,成为永安县最为显赫的权贵之一;
弟弟的权力欲望不小,花了不少兄长的银元,捐了一个大清石梁道台的粮官。
家大业大之后,自然少不了内斗的戏码;原先还算和睦的大房和二房,在暮年时,因为家产分配的原因反目成仇;
万幸弟弟最终决定忍让,不仅放弃了在船运公司中的股份,还主动退出了罗家大院、搬到了城北生活。
时移世易,王朝鼎革,给清朝当大官的弟弟自然没落得好下场,不仅挨了革命党人一顿毒打,家资也所剩无几。
二房一家人百般恳求大房,总算在罗家大院的对面寻得了一个破落的住处。
大房自然喜不自胜,独占一整个航运公司,谁能不开心?自此之后,罗家的行事作风日渐跋扈,城内居民动辄得咎。
但是风云变幻,西南解放,长兄家的船运公司被政府尽数没收;就连其本人,也在不久之后被打成了罪恶的剥削阶层;
偌大的老宅子被没收,一家数十口人也被赶了出来,露宿街头。罗岐远本人就是在这样的困窘环境中长大的。
危急时刻,还是幼弟一脉的亲属收留了这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此刻的幼弟一脉已经今非昔比,家中有亲属参加了革命,不仅当上了军官,还成功转业回到了原籍;一时之间风头无量。到罗岐远懂事的时候,罗家人的境遇已经大有改善,隔三差五都能吃上荤腥了。
……
他一边回忆着童年往事,一边起身紧紧关上门窗,一条缝也不留;随即拿起放在一旁的铁钳,胡乱把一小筐煤炭倒入火盆中。随着煤炭的加入,火盆里顿时升腾起一团明亮的火焰。
狂暴的北风在窗外嘶吼着,似乎在警告着什么。
年幼的罗岐远当然知道,要想重振门风,就必须把这尊当上大官的远亲照顾好;他几乎是想尽了各种办法,和这位远房伯父拉近关系。
但大佬似乎对这个大房的血脉不感兴趣,每次只不过敷衍应答而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还真让罗岐远找到了机会;伯父不幸罹患重疾,瘫痪在床;面对这位已经因病失势的亲戚,罗家人充分展示了人间的世态炎凉。
一开始还能轮流照顾两天,但几个月之后,都变得避之不及——一个瘫痪的没牙老虎,能帮得上大家什么忙?
好在罗岐远倒还算不离不弃,自始至终,始终侍候在这位远亲伯父左右,为他端屎端尿;等到这位大佬病情好转,自然对这位尽职尽责的小后生感激不尽,把他送上了仕途的快车道;五六年间,就把他从一个小民警提拔成了司法局长。
罗岐远突然回过神来。他看着火盆中燃烧着的煤炭,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脑中昏昏沉沉,似乎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了。
他强忍着脑中的眩晕感,勉力站起身来,又往火盆中加了两块煤炭;窗外的北风刮得更猛烈了,似乎要扯破窗户,冲进房间一样。
恍惚间,罗岐远似乎想起了六七年前,他与伯父之间的那场对话;老迈的伯父躺在病床上,皮肤发黄,身形干枯,但眼神还算清澈;他拉着罗岐远的手,气若游丝地叮嘱道:
“家族兴旺,首先要做到为大局着想。”
罗岐远点了点头,神色了然。“您大可宽心,岐勇和岐智都是可造之材,我一定用心培养。”
老伯父摇了摇头,紧紧握住了这位最疼爱的远房侄儿的手,“这当然是大局观中的一种……但不是全部。不是全部。”
罗岐远端正了坐姿,神情严肃:“请您示下。”
“我们罗家从江畔纤夫做起,纵横永安百年,靠得不是什么团结;而是多面下注。”
老伯父一边忍受着腹腔内的剧痛,一边向罗岐远交代道:“清末风云突变,我们家拿不定主意跟哪一方行动;于是二房捐钱换了个道台大员,把宝压在大清上;大房给革命党捐款,采购军资。效果你也看到了,罗家的家业不仅保住,甚至还能够发展壮大。”
“到了你父亲这一辈也是如此。二房押宝共产主义,四四年就送我去了陕北;大房觉得南京胜算更大,于是赶着趟向国府表忠。结果情况与我们此前预料的完全相反;这回轮到二房发了家。”
他重重咳了两声,咧嘴笑道:“这回你当上了政法委书记,算是大房第二次发迹了。”
罗岐远听罢,只是握紧了伯父干枯的手。“说不定等我走后,罗家会再回到二房手里;岐勇岐智都是有成大事之姿,岐智的儿子耀宗更是了不得,小小年纪就有大将风范了。”
……
“砰!”
罗岐远忽然从椅子上跌下,重重摔到了地上;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大腿开始不受控地抽搐起来。
长满皱纹的脸紧贴着冰凉的地面,让他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些;他知道,此刻再不开窗通风的话,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强忍着对死亡的恐惧,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直起身来,跌跌撞撞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凌乱的衣衫,随即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