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很重,苏成意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低着头发呆。
面前的白墙并不规整干净。
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与其说是写,倒不如说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反反复复,就只有两个字——平安。
还真是应了那句“医院的墙比教堂听到过更虔诚的祈祷”。
刚知道陈锦之没有来考试的时候,他还在为错失的机会和白费的时光而惋惜。
现在,此时此刻,却只希望她平安就好。
等了不知道多久,医生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沉默的少年。
说句实在话,他的状态看上去也很一般,和病床上躺着那位有得一拼。
“你是家属吗?”
苏成意回过神来,摇摇头回答道:
“同学。”
“好,能联系上家属吗?”
医生一边低头写写画画,一边随口问道。
“......”
苏成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位家属不在了,另一位刚被自己揍了一顿,人事不省?
察觉到医生疑惑的眼神后,他摇了摇头。
“好吧。身上的伤不严重,昏迷的原因是长时间未进水进食。
幸亏送来得及时,病人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先观察一晚上,情况好的话,明天就能醒过来。”
说到这里,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成意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这两下轻柔的拍打给抽走了,伸手按了按额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医生站在他面前还是没动,苏成意反应过来,问道:
“请问去哪边缴费?”
“不。去那边上点药吧。”
医生努努嘴,示意他看看自己的爪子。
苏成意低下头,才看到自己右手的手指完全肿胀起来,呈青紫色。
手表当指虎本来就是伤敌五百自损一千的做法,他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他没见过陈文德。
怕他是个什么身高两米体重两百斤的壮汉。
所以偷袭这第一下,很是重要。
力求这第一拳就让对手丧失战斗力。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虽然陈文德比想象的弱了太多。
因着医生的话,苏成意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瞬间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上药。
前前后后耽误了也有两个小时了,苏成意抬头看向走廊尽头。
果然该来的人也都来了。
李璐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众同样紧张的学生。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戴着袖章的,像是街道办的执勤人员,身后则是几位穿着制服的人。
“你......”
李璐看上去是想发火的,但她的目光透过玻璃看到病床上躺着的陈锦之时,心里想好的那些要教育他的话忽然又都哽住了。
“意总,你没事儿吧??”
徐洋一边肩膀背着一个书包,蹲下来看他手上的伤。
“没事。”
“你是苏成意吧?”
后面的警察咳嗽了一声,问道。
“嗯。”
“是你打了人?”
“对。”
苏成意坦然承认。
“跟我们走一趟。把具体情况说说清楚。”
“好。”
苏成意没有犹豫,站起身来。
身后的人却急了眼。
“警察同志,他是为了救人啊,这难道不算见义勇为吗?”
徐洋急得抓耳挠腮。
“是啊是啊,看看,被救的人还在里头躺着呢,这怎么算?”
韩冰也跟着帮腔。
只有楚倾眠没说话,她静静站在人群边缘,看上去竟然有几分落寞。
苏成意遥遥看了她一眼,她便冲他点点头,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具体事实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别太紧张。”
好在这几位警察面对这些小毛头都很有耐心,好声安抚了一会儿,才成功把人带走。
......
苏成意将事情经过完整叙述了一遍。
“行,好,大概情况我们了解了。”
两位警察对视了一眼,都微微叹了口气。
情感上再支持,但已经违法的事实不会改变。
陈文德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数罪并罚,他没个几年是出不来的了。
可是苏成意这边的的确确是动手打了人,对方伤得还不轻。
就算有着充分的动手理由,拘留几天也是逃不掉的了。
但还好是不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处罚会更轻一些,大约待个两三天就能走。
苏成意倒是内心毫无波澜。
在他搭车前往陈锦之家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承担后果的准备。
陈文德被关几年也好,等到他出来的时候,自己跟他还有一笔账没算完。
到那时候,就不会是挨一顿打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
看守所里很安静,犯事儿的人都垂头耷脑的,靠着打盹消磨时间。
苏成意仰头看着白炽灯泡,直到眼前一圈圈发黑,才闭上眼睛。
在被带走之前,他联系了陈锦之在世界上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具体的事情没说,只是说陈锦之现在在医院,可能需要人照顾。
全恩妍回复得很快,用蹩脚的中文告诉他:
“飞机,马,上,到。”
意思应该是她订了最快的一班飞机过来。
还好,全恩妍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人,难怪会说是亲故。
陈锦之缺席高考之后的事情,苏成意现在不是很想考虑。
一切都得等她醒过来之后再说。
......
座椅冰凉而坚硬,完全算不上舒适。
手腕也被拷住,已经有些发僵了。
但或许是精神和肉体上都双重疲惫,原本只是闭眼想养养神的,不知不觉间竟然都真的快睡着了。
“哎,醒醒。”
苏成意是被警察叫醒的,他拿着钥匙解开了他手上的铐子。
“嗯?”
苏成意一脸疑惑。
难道打个盹的功夫,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吗?
“你可以走了。”
警察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成意的困惑在走到门口,看到靠在一辆漆黑的迈巴赫旁点烟的高叔时,才得到了无声的解释。
楚大小姐的“没事”,原来是这个意思。
高叔刚点上的烟,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立马掐掉了,冲着他招了招手。
苏成意快步走过去,高叔提前替他拉开了车门。
坐到车里之后,他丢过来一瓶药膏,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擦擦手。”
苏成意这下没有推脱,拧开瓶口。
有些刺鼻的药味钻了出来,苏成意抬眼看了一下驾驶位,示意他要不要开开窗。
“不用。”
高叔伸手过去帮他把安全带系上,然后就开始往外倒车。
苏成意一边擦药,一边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后座。
楚倾眠居然没有过来。
“小姐和先生一起回家休息了。”
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高叔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况,嘴上却说道。
苏成意“哦”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又问道:
“今天的事是楚先生?”
“嗯。”
高叔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点开了音乐电台。
“小姐的要求。”
他又补充道。
苏成意点点头,也不再言语。
“感谢您倾心守候在叽里呱啦电台,我是今晚的主播小辣椒,情感夜班车将与大家共度这个美好的夜晚......”
电台主播的声音平缓温和,车上的两人却都没有在听。
苏成意低着头在看手机,徐洋发过来了一大堆消息。
“意总,怎么样了?”
“还没出来吗?眠姐说会处理的啊。”
“出来了记得回我一下,我等着嗷。”
“那吊人真不是个东西,草,是我我也揍。”
“明天要不要出来,我请你吃碗猪脚面,去去晦气。”
苏成意看到这一句之后才回复道:
“不要。刚出来,坐上车了。”
徐洋秒回:
“好,那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苏成意又简单地给李璐回过去一条消息,这才关上手机屏幕,有些疲惫地往后靠了靠。
这时电台主播冗长的心灵鸡汤终于念完了,开始放歌。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
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
有谁能听见。”
迈巴赫在夜色和斑驳的路灯中穿行,耳边听着《如烟》的旋律。
苏成意忽然明白了从事情发生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自己心里的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
——是无力感。
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一样,他已经为此做了很多准备了,依旧没有阻止这种最坏的结果发生。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个人在一张潮湿的纸上书写一封信,这封信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可能会拯救很多人。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字迹总是模糊不清。
“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
化成大雨降落在回不去的街。
再给我一次机会将故事改写,还欠了她一生的一句抱歉......”
苏成意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
好吵。
陈锦之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就冒出来这两个字。
周围似乎一直有人走来走去,椅子摩擦地板,以及咳嗽和抱怨的声音。
她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瓷的天花板。
不是自己房间里那布满蛛丝的古旧阁楼楼顶。
恍惚了一瞬,她偏过头,看到了趴在床边呼呼大睡的人。
后脑勺很圆,是全恩妍的特征。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锦之抬起眼睛,看着一旁挂着的吊瓶。
不知道是什么液体,正在滴滴答答地汇入自己体内。
破碎的记忆慢慢回笼,陈锦之心里的温度却就这样慢慢凉了下去。
意外来得很突然。
早就预料到了陈文德不会突然浪子回头,转了性,勉强像个人样。
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后,陈文德拿回来的钱,陈锦之一分没花。
然而赌这种东西,就是风光一时。
他很快就把之前赚的钱又都赔了进去,像条狗一样东躲xZ的。
要债的人轮番找上门来,陈锦之已经把他给的钱都还了回去,漏洞却是不可能补得上的。
堵门,寄恐吓信,泼红漆这些路数,陈锦之在韩国的时候就没少体验过了。
所以要说慌张,那倒是不至于。
而且马上高考了,她思量之后,决定还是暂时先不把这件事告诉苏成意。
没想到还是被他知道了。
中间有一次,债主把电话开了免提,让陈锦之在旁边听着。
电话那边传来陈文德哆哆嗦嗦的声音,光是听着,陈锦之就能想象出来他那一副卑躬屈膝,屁滚尿流的模样了。
很奇怪哎,她忍不住想。
在家里耀武扬威的人,在外人面前却总是那样的狗腿子样。
“救我,救救爸爸。”
他哭哭啼啼的。
“以前是爸爸的错,爸爸没用,亏待伱了,爸爸没照顾好你。”
陈锦之安静地听着,她这时候其实很想说一句,后悔的话就从楼上跳下去吧。
像被他逼疯,被他始乱终弃的行为折磨到精神崩溃的妈妈一样。
当年还很小的陈锦之作为唯一的家属,平静地听完了警察关于妈妈死亡过程的案件还原。
她先是割了腕,然后坐到了三楼的窗台上,直到失血过多昏迷,以头着地的形式摔下楼去。
陈锦之时常会想,她坐在窗台边的时候,是清醒的吗?
如果是的话,她当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已经永远没有人能回答了。
所以,他如果觉得后悔的话,就请也像这样做吧。
陈文德却显然没有这个意愿,他继续鬼哭狼嚎着说:
“救救我,拿钱给他们......不然他们要切我的手指头啊!救我,快些救我!”
“你拿回来的钱,我都已经如数还给他们了。”
陈锦之说话的语气没什么波动。
“不够!不够啊!你去借好不好,你去找你朋友借钱,韩国那个,她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去借啊!说是救命的钱,她会借你的!”
陈锦之知道他说的是全恩妍。
可是当时违约,欠经纪公司的巨额赔偿金,都是全恩妍替自己支付的。
怎么可能还开口问她要钱?
更何况,原因还是替他填赌博的无底洞。
可能吗?
“借不了。”
“借不了?你他妈是不是想看着你爸爸死?借不到,你滚去卖啊!你长这张脸,不还得感谢我吗?你替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陈锦之面无表情,伸手把电话按了挂断键。
这种话对她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攻击性,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催债的人也没为难她,带着人就走了。
没想到这件事情成了陈文德报复她的导火索。
......
将她房间里的东西都破坏得一干二净之后,陈文德看了一眼被他拳打脚踢之后倒在地上的陈锦之,大笑了几声,下楼去拿啤酒。
陈锦之艰难爬起身,趁这时候锁上了门。
返回来的陈文德再次被激怒了,不停撞门,薄薄的木质门板被撞出夸张的弧度,像是隆隆的雷声。
陈锦之有一瞬间的恍神,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打雷的?
老旧的木门撑不了多久,已经无路可退了。
陈锦之把床挪过来,堵住了门。
陈文德见进不来,狠狠踹了几脚发泄怒气之后,忽然又重新大笑了起来。
“躲里面吧,躲一辈子。想考大学远走高飞?你是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死在这破逼房子里吧。都该死。”
陈锦之跌跌撞撞返回窗台,往下看。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死不掉,但是会骨折,丧失行动能力。
没有退路,没有进路。
又是这样的死局。
陈锦之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错眼间好像看到了送这个杯子时少年扬起的嘴角。
确定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之后,方才被殴打的疼痛才席卷而来,连呼吸之中都带着沉重的血腥气。
昏昏沉沉中记忆回溯,想到了多年前那个警铃大作的下午。
那时候有人也有人怀着必死的决心,从这里无力地坠落了下去。
命中注定吗?
可是她咬着牙走了那么远的路,不是为了这样的结局。
但如果这就是大结局的话。
苏成意,祝你前程似锦,平安顺遂,万事胜意,岁岁年年......
除了这些祝福以外,好像还剩下一点私心。
——如果还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之中,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终于慢慢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只有可能是他救了自己。
那他人呢?
陈锦之费力地抬起手,想碰碰旁边睡得很香的人,让她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手指却半点力气都没有。
病房里不知道谁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大声而且刺耳。
“有没有那么一朵玫瑰,
永远不凋谢,
永远骄傲和完美,
永远不妥协。”
全恩妍这才茫然地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