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麻辣烫阿姨的播报之后,两人一人端着一碗煮好的麻辣烫,找了靠窗的高椅位置坐下。
落地窗对面就是华清大学的教学楼,天际线处遥遥看到几只白鸽掠过,苏成意用筷子戳起一个鱼丸,塞进嘴里。
大学食堂的麻辣烫很有可能连进货商都是同一家,所以吃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味道,鱼丸在嘴里爆汁炸开,烫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对面的邹敛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把手上的鲜柠檬红茶“啪”地一下拍到他面前。
苏成意也不客气,插上吸管就喝了一大口,红茶底配上新鲜柠檬特有的酸涩味道,很是解腻。
“下毒了么?”
“嗯,少说两句话你就晚点死。”
邹敛没好气地嚷嚷了一句,就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开始吃他那一碗全是素菜的麻辣烫。
他显然已经吃得很习惯了,也没有从前那副矫揉造作的姿态,重辣汤底,没吃两口就吃得满头大汗。
苏成意心中突然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油然而生。
逐渐看着这货从一个刻薄小心眼心机男黑化成厌世病态轻生哥,又终于进化成眼下这个积极向上不惧吃苦的男大学生,着实有些令人感慨。
毕竟苏成意也算是活了两世的人了,此刻的视角就像是一个颇有经验的前辈一样。
邹敛并没有幸运地被“重生”这个金手指砸到头上,但他俨然已经是重生过一次的样子。
“.你他娘的吃饭就吃饭,看什么看?!”
邹敛埋头苦吃半天,抬头发现对面这人一碗麻辣烫还没开动,登时忍不住骂道。
“成。”
苏成意搅了搅碗里堆叠的肉菜,点点头。
他突然这么配合,倒是惹得邹敛有点词穷,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仔细想想,总是在该死的苏成意面前,他永远是落得满身狼狈,毫无形象可言。
从前被pUA洗脑的时候,邹敛简直对苏成意恨之入骨——当然了,现在也说不上有多喜欢。
因为矛盾和解的原因,早就称不上是一句宿敌,并且,可能在苏成意的视角里从头到尾都没把他当做正儿八经的竞争对手看待。
现在,两人似乎也称不上一句“朋友”,哪有朋友一见面总是剑拔弩张的呢?
然而,虽然话是这样说,但邹敛又总是莫名觉得,苏成意是他身在战场的时候,愿意将后背交付的人。
这世界上也就只有这样的一个人。
苏成意专心吃饭,将这一碗麻辣烫吃了个干干净净,汤都没剩一口。
邹敛端着盘子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抻着脖子看了他的碗底好几眼,似乎有点难以理解这少爷为何做到这一步。
“看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会给你留肉吃吧?”
苏成意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丢出这一句话。
邹敛的脸色很快绿得像是刚刚吃下去了一整只死苍蝇,端着盘子气冲冲地就走了。
苏成意跟在他身后,颔首和洗碗池里正在工作的阿姨道了声谢,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的脚步。
“苏少爷,我好像已经请完客了。”
邹敛原地站定,转过身来说道。
这显然是送客的话术了,苏成意却一脸没听懂的样子,“啊”了一声。
“难得来华清,你带我参观一下吧。”
“.”
邹敛呼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他娘的是不是忘了上学期蹭了我多少顿食堂?!在华清混得比你们学校还熟了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苏成意自顾自地抻了个懒腰,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带路就行,少废话。
邹敛掐了自己的手掌心半晌,这才说服自己:这人过生日,过生日,过生日。
算了,算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人生气的。
生气吃亏是我自己,生气给魔鬼留地步。
于是两人最后还是绕着林荫道,开始散步。
华清大学的校区比起隔壁京大来说要更大、更气派一些,西侧可供游客观赏的景区附近,每到节假日都人头攒动。
此时恰好是午饭之后的午休时间,不少学生都在附近散步,许多人胳膊里还夹着今天上课的课本之类的。
邹敛穿着西装外套,像是赶早高峰的商务人士一样臭着脸,步伐迈得很快。
苏成意则裹着他的修身款长风衣,悠哉悠哉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
如此走了一段距离,邹敛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作为前任学生会主席,学校里不少人都认识,再这样漫无目的乱逛的话,一会儿肯定要有多嘴的人凑上来打招呼,问他苏成意是谁。
而苏成意的狗嘴里铁定吐不出来什么象牙,说不定就又说些“九亿富婆的梦”之类的恶心话,这样一来,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处,邹敛只好原地站定,不情不愿地开口问道:
“苏少爷,您今天想逛哪出啊?我下午还有兼职,要不然,您慢慢逛,我就不奉陪了?”
“你下午是什么兼职?”
苏成意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推拒之意似的,自顾自地揣手问道。
邹敛深呼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这里人来人往的,他当场发飙的话,被熟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快递分拣。”
顾名思义,就是把快递按类别分配到快递柜的不同区域。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但是,只要真正干过一次的人就知道,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实打实一天下来的话,特种兵都得干废,浑身的骨头就像散架一样。
更可怕的是累瘫之后回宿舍睡一觉起来,那感觉就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打碎了又胡乱拼凑出一个人形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关节是舒服的。
经历过这一次之后,邹敛这次学聪明了,只是接了钟点工,干满俩个小时就收工领钱走人。
苏成意并没有体验过快递分拣,但是多少有所耳闻,瞧着邹敛这细胳膊细腿的,似乎并不适合干这种活计。
“我下午没什么事,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他沉思了半晌,突然说道。
“.你发什么疯。”
邹敛当然是想拒绝,但奈何实在拗不过他。
这么大一个活人,想赖着不走的话谁也拉不走,更何况快递驿站又不是他开的,苏成意乐意站在哪看戏,也都是个人的自由。
磨蹭来磨蹭去,眼瞅着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邹敛只好咬着牙抬脚往驿站走。
苏成意拎着刚刚那杯没喝完的柠檬红茶,依旧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
学校的驿站永远忙得飞起,大学生永远有燃烧不尽的购物欲望,所以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快递车前来卸货。
这就是兼职工们要干的活儿了,首先从车上把快递都搬下来,然后依次放到不同的柜子上。
邹敛跟驿站的老板打了声招呼之后,随便套了件工装外套,就开始着手做事。
苏成意靠在门口,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工作路线。
只是搬运快递,不需要动太多脑子的体力劳动,仅仅只是来回一趟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度。
但看着邹敛像陀螺一样往返数十次之后,苏成意很快就意识到,这活儿是真的累人。
期间驿站老板还一直抱着个小笔记本在催促,来兼职的学生们埋头苦哈哈地干活,半个小时过去了,旁边的一排矿泉水还是完好的,没人找到机会过来喝一口。
邹敛虽然瘦弱,但干起活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小件一次搬好几件,大件搬不动就用背扛。
苏成意看得叹为观止,起初还觉得这家伙还真是个天选打工人,但后来就又发现,他其实像心里憋着一股劲一样,有什么东西在后面催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一个小时之后,卸完了两大车的货,一行兼职生才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喝口水。
苏成意看着摘了帽子,顶着一头汗湿了乱遭遭的头发走过来的邹敛,拧开瓶盖递了瓶水过去。
“好看么?”
邹敛扫了他一眼,虽然是阴阳怪气的语调,但因为太累了,一时间也没什么气势。
“还行。”
苏成意也不跟他争辩,只是状若无意地问道:
“不觉得干这种活,有些累得不值当么?”
“什么叫累得值当啊,少爷。”
邹敛喝了口水,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喘匀了气,反问道。
“至少这是纯体力活,也不会遇到什么烂桃花,累完了回去睡觉也睡得挺好的,不会失眠。”
想了想,他又继续说道:
“高考前有段时间,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一晚上能抽完一整包烟。晚上爬起来坐到窗台边,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跳下去一切都解脱了。”
“我现在说你肯定觉得我矫情,但说实在的,我那时候真的那样想。我就觉得凭什么我要活得这么累呢?偏偏活得这么累,我还造了这么多孽,死了之后多半也是要下地狱的。”
“活是不想活了,死又不敢死,这就是我那段时间的心态。”
邹敛卷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然后我真的去死了。可是又被你救了上来。谢谢你啊,你这救死扶伤大好人。”
听到这里,苏成意低头笑了一声。
邹敛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
“我没在夸你。”
“我知道。”
苏成意点点头,又抬抬下巴示意他看另一边。
一辆印着“中通快递”的大货车正缓缓驶来。
邹敛一口水呛到喉咙里,连续“咳咳咳”了好几声,感觉膝盖都跟着沉重了起来。
苏成意却晃了晃手里已经喝完的柠檬茶,将杯子丢到垃圾桶里。
下一秒,他脱掉了身上的长风衣,随意地垫着胳膊交叠了两下,丢给邹敛。
“拿着。”
“什么意思?”
邹敛皱起眉毛,不明所以地问道。
苏成意挽起衬衫袖口,冲着另一边的老板抬了抬眉毛。
“我替他。”
老板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对此并无所谓,只要有人在做事就行,他忙着指挥货车的司机打开后门。
“你干什么?”
邹敛睁着眼睛,用手里的矿泉水瓶怼了他的后背一下。
“想尝试一下。”
苏成意慢悠悠地抻了个懒腰。
邹敛捏着矿泉水瓶沉默了几秒钟,才干巴巴地问道:
“尝试得明白吗你就尝试,你会吗?”
“方才看了一会儿,是个人都看会了。”
苏成意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和其他人排队走到货车后方,开始交接传递第一批小型货物。
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邹敛站在原地攥着矿泉水瓶,看着苏成意面无表情地来回运送快递。
他这人看着就不像会干活儿的,但身体素质似乎还不错,抱起大件货物的时候,胳膊都不带发抖的。
按道理讲,休息的时间肯定过得比劳动的时间要快,但邹敛却觉得这一个小时如坐针毡,内心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感觉。
直到最后这一大车货物也卸完,老板才拍手给了结束的信号,又将工钱分配到每个人的手里。
苏成意拿到一张五十块的钞票,转过身来冲邹敛挥了挥,得到对方扭过脸去不作回应的回答。
“钱不要了?”
苏成意把钞票塞到他怀里,拿走他手里新拿的矿泉水,仰头喝下去大半瓶。
还真是累。
而且不只是累的问题,这样的工作简直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很难想象有人吃过一次亏之后,还会报名来吃第二次亏。
邹敛低头说道:
“等下分你二十五。”
“不用分了,请我吃个冰棍,太热了。”
苏成意拿回自己的风衣外套,只是搭在胳膊上,并不着急穿。
“哦。”
邹敛撇了撇嘴,握着这张五十块的钞票,去超市买了两根旺旺碎冰冰。
根据苏大少爷的点名要求,一根草莓味,一根可乐味的。
苏成意随手掰了一半递给他,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忙活完这一阵儿,下午已经快结束了,太阳隐没入云层里,光线暗下来,是秋天最常见的阴沉天气。
邹敛捏着半根碎冰冰,犹豫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来了一句:
“谢谢。”
“不用谢。”
苏成意叼着碎冰冰,含糊不清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你又犯什么病,但是谢谢你,你是看出来我膝盖不太舒服吗?前几天受了点伤,走路有点问题,但没什么大事。”
邹敛垂着脑袋,慢慢开口道,说这种话显然需要他做出很大的心理建设。
“哈?是么,我没看出来啊。”
苏成意嚼着冰,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
妈的!又在自作多情了!!!
邹敛简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你无缘无故帮我干嘛?!”
“我是想说,干过这非人类干的活儿,某种程度上,也算共患难了?”
苏成意火速吃完了草莓味的,又掰开另一根可乐的。
“那么,我们也算是朋友了?”
“.”
邹敛手上的碎冰冰融化了,黏腻的色素汁水顺着塑料外壳滑下来,沾到他手指上。
秋风四起,身后的便利店在这一刻切掉了原本的嘈杂dJ音乐,换成了一首舒缓的曲目。
“Letmego
让我去闯
Idon'twannabeyourhero
我不想成为你的英雄
Idon'twannabeabigman
也不想成为什么大人物
Justwannafightwitheveryoneelse
只是想做个普通人,努力过好一生”
苏成意听过这首歌,电影《少年时代》的插曲,经过了十二年的漫长拍摄,记录下了一个男孩从6岁到18岁的成长历程。
一首歌从前奏放到尾奏,邹敛才艰涩地开口回答道:
“算吧,如果你想的话。”
“如果你还是以前那个幼稚无聊还小肚鸡肠阴暗爬行的邹敛的话,我当然对你没什么兴趣。”
苏成意摊了摊手,在邹敛把碎碎冰戳到他脸上之前,抓紧时间继续说道: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和我,多少都有点不一样了,说实在的,我挺佩服你的,你赢了我一局。”
手里并没有握着重生的金手指,却还是靠着自己爬出了泥沼。
苏成意当然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用手里的半根碎冰冰不轻不重地碰了碰邹敛的。
像是酒桌上觥筹交错,又像是战士的长枪对撞,铮铮作响。
“干杯,敬我们的少年时代。”
“敬你大爷。”
邹敛转过脸去,堪堪忍住泛滥的泪意。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不配被称为苏成意的宿敌,只是像个小丑反派角色一样时不时来主角的剧情线里蹦跶几下。
直到今天,听到他用同往常一样欠扁的语气轻飘飘地说上一句:“你赢了我一局。”
像是禁锢了他全部人生的枷锁瞬间脱落了一样,邹敛这才明白,他如今所做的这一切似乎全然不是为了博取那个打压、贬低他的母亲的肯定。
只是为了获得苏成意的肯定而已,甚至都不需要是肯定,只要是作为竞争对手,平视他一眼就够了。
苏成意仰头看向天空,风穿过树梢,也穿过云层。
蔚蓝的天空像是一片大海,而飘落的树叶像是穿梭的鱼群,从海水间旋转鱼跃而出。
苏成意想,小鱼小鱼快快游,四面八方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