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那时候若有万一,这宫里的其他人还不都是……”那宫女没了声音,应该是想到了那一晚宫里的惨状,心有戚戚然,不敢再说下去了。
可是霍含英却知道她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因为那一晚,霍含英也是亲眼望着乱军的铁蹄如何撕裂了宫城的夜晚。
多少宫人太监,甚至有官身的人,就在乱军的刀剑之下,仿佛猪狗牛羊,倒在了血泊里。
她跟着自己的侍女慌忙逃离,被捂住鼻子躲在了衣柜里,亲眼看到照顾自己的老嬷嬷,死不瞑目的眼睛,和身上不断流淌的血液。
死亡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接近,人命犹如蝼蚁。
在绝对的武力威胁面前,什么尊贵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她这个淑妃的脖子,并不比宫门前倒下的宫女的脖子硬。
只是,他们这些人的生与死,并不在温礼晏担忧的范围之内。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何况是她这个和他没有夫妻之实,也没有任何感情的淑妃呢?
他心里在意的,只有自己挚爱的小医官和唯一的妹妹。
多么可笑,因为温礼晏的几句话她就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以为他是给自己机会,以为他心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其实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挚爱受苦,不舍得让她一个刚刚入宫为妃的新人,去做最容易得罪人的事情罢了。
霍含英枯坐在那片花丛里,鼻尖嗅着君王专门给别人种下的名花宝卉。
每一道馥郁的香气,都是一场凌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青年温和的声音。
“昀儿,今天可尽兴?”
“那小旦唱的颇好,一把嗓子妙极了。”
“你既然喜欢,朕便让人好生赏她。你还有什么想听的,让他们好生筹备着,想什么时候听都可以。”
“我的好陛下,且让人休息几天吧……”
一男一女的对话带着笑意,全无君臣尊卑的疏离谨慎,倒像是平常人家的夫妇。
霍含英一动也不动。
那对璧人言笑晏晏地穿过这一片花林,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她在兴庆宫前等了那许久,指望着他能对自己不眠不休的几天,给予哪怕一句赞许——哪怕只是一道满意的眼神。
清州公公吞吞吐吐说不出皇帝的去向。
原来,是陪心上人听戏去了。
太可笑了。
不多时,新年快要到了。这是永昭年间以来,第一个不是由太后的人负责的后宫新春宴会。
霍含英作为宫宴的负责人,更是夜夜忐忑,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手上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力,又会被吝啬的皇帝收走。
顺理成章地送到他偏爱的那个人身上。
兜兜转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霍家的后院。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都没有逃离过那个地方。
不被偏爱的人,用尽全力地生存,只能得到很少的东西,随时都会害怕对方把这些恩赐又收了回去。
无论是那个被推搡在地无人帮腔的霍三娘,还是现在这个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霍淑妃。
那一晚,为了不让宗室丢人,不让温礼晏失望,她甚至向娘家求助,找来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名角,让乐坊严加训练排演数月。
好在,最后的效果不错,没有一个人出岔子,都在她的调度中,圆满落幕了。
可是她最在意的那个观众,眼睛却根本没有放在宴席上半分,也完全没注意到她放在每一个表演和每一道菜里的所有巧思。
他只是时不时地俯身望向崔昀笙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柔情。
霍含英死死攥着手掌,长长的指甲没入皮肉里,疼痛彻骨,她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挑不出半点瑕疵。
不等这场精心筹备的新春宴结束,皇帝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开了,让嫔妃们自行方便。
琴师笛师们停了下来,舞女们也齐齐跪下,生怕是因为自己的表演哪里触怒了贵人们。
乐官为难地望向她:“淑妃娘娘……”
她端庄温柔道:“宴会还没结束呢,听从陛下的旨意,接着奏乐接着舞!”
“今日所有人的赏赐翻一倍!”
她一声令下,所有人的心情又轻松下来,继续表演。没有了温礼晏,魏昭仪这些人倒是松了一口气,愈发逍遥自得地享受新年来。
甚至还过来,一一给她敬了酒。
“淑妃姐姐辛苦了。”
“您的操劳,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好不容易新年了,坐下来乐一乐。”
魏昭仪甚至拉着她坐下来,给她斟酒,意味深长道:“人嘛,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不如往开心的方向想。”
她说得有道理。
人人都说魏昭仪粗俗恣意,所以不让太后喜欢,不让皇帝喜欢,宫里的姐妹们也没有喜欢她的。
可是那一刻,霍含英却羡慕起她。
这个地方,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有的人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就失去了性命。
人人都说她霍含英是才女,其实活得最通透的竟然是她。
无论什么情境,都自顾自地过好日子,在意自己想在意的,轻松舍弃可以放下的。
听上去容易,做到却很难。
就像那个新年,即便她喝下了魏昭仪的那杯酒,心里却没办法真得做到她劝说的那样释然。
这一场完美的新春宴,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她自己。
烟花漫天,犹如万万千千人都生涯。
短暂的盛放,只为了那一瞬的璀璨,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够璀璨一次。
喝了酒的霍含英,推拒了宫女太监们的跟随,跌跌撞撞离开了新春宴。
“娘娘,娘娘您慢一点啊!
她的贴身宫女急得眼泪汪汪。
“您是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她其实也不知道,宫城这样大,却没有哪里让她有倦鸟回巢的感觉。
“砰!”地一声,有什么在她的头顶绽放开。
目眩神迷,仿佛一场精彩的梦境。
飘渺的笛声被寒风吹送着,每一声都蕴含着缠绵深刻的情意,霍含英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于是生出什么解释不清的倔强,非要找清楚那笛声的源头。
于是循着笛声,走过了弯弯曲曲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