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生看着桌子上的炒饭,他也不知他怎么来了这里,车票原是为了杨跃进的猜测过来找伟健。但伟健找到了。
他还是来了。
填了访客的单子,在校园里转了好久,才在辅导员那里问到了消息。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想看看她。
现在,他看着那个望着他使劲微笑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想什么。按照以往的相识,他们应该算不上朋友,三年时间,冷淡地处成了熟悉的泛泛之交。她应该按曾经的逻辑猜测了他的来意,然后便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虽然蹲坐得一本正经,却是炸了全身的毛,以期能既保持骄傲,又吓走入侵者。
“我还没吃饭。能让我吃口饭吗?”
冰云眨眨眼,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这个——
“我现在一饿特别容易头晕。”
行吧,她欠他400cc血,还不了。
问、问题是,他不是这种人啊!这种恩她记着就行了,一向君子端方的人,怎么还会挟恩裹人了呢?!
春生去柜台加了几个菜,结了账,又请服务员帮忙去买一包奶粉,冲两杯热牛奶过来。
冰云看着很快摆上桌的四菜一汤,把自己扒拉得乱七八糟的扬州炒饭往跟前扯了扯,坐直身体。摆好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后,看一眼被他端走的酒杯,行,就当请他了,大不了她再倒一杯。她拿过旁边的杯子,慢悠悠倒了一杯酒,手指头按着杯沿,漫不经心地把玩,扯着嘴角,笑成一个无所谓的看戏模样,她要让他知道她一点都不痛苦,也不接受他的审视,她要用美酒佳肴庆祝她的高兴!
冯春生感受了一下空中泾渭分明的界线,瞟一眼炒饭盘子边上摆了一排的配菜丁,六种,胡萝卜,青豆,香菇,火腿肠,虾仁,鸡蛋,加上米饭和葱花,简易版扬州炒饭。却根本没好好吃。
冰云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到她摆着“八大菜系”的美酒佳肴,突然就生气了:这位谦谦君子好像永远就会出现在她最难堪的时刻。不,这位君子出现的时刻,都会变成她最难堪的时刻!她一抬手喝掉了杯里的酒,辣得喷气,当即伸手抓了两颗摆在盘沿上的八大菜系之青豆,放进嘴里,一面嚼,一面想:呵,真像孔乙己!
“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吗?”她笑嘻嘻地。
那人看她一眼,似乎被她的样子惊到了,伸手拿走了酒杯,又把酒也拿走了。她眯着眼睛:就好像你能看住似的!半小时之后,咱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不要喝了,”她看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两杯牛奶,递给她一杯,“你跑这么远,喝醉了怎么回学校。如果不是有你的出门单,我根本找不到你。”
她看着面前一大杯白白的牛奶,看一眼说话的人,感到头昏脑胀,什么出门单?她干嘛要回学校?她觉得她的思维跟不上他的话,而嘴上的笑也让她觉得累,心里的烦更让她懒得装下去:“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下意识里把思维收拾了一下,却追不上她自己的话:“我只是走累了。来吃饭。”她听见她的嘴说道,然后思维跳走了,说:“现在你看到我了,回去复命吧。”她听自己说完了,觉得思维不但没收拾好,反而更加乱七八糟。
那人端着杯子喝牛奶,示意她也喝,她才不喝呢!可是口很渴,
“很甜的。”那人说。
她觉得嘴里又辣又粘,下意识端杯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甜牛奶,入腹熨贴。她一口气牛饮了一杯,然后看见那人往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夹菜,脑子里的防范立马立了起来,她牵着嘴角看那个人:有些人之间,就像垒起来的积木,抽走了下面的一块,上面的也都会散了。就凭他对健的维护,接下来对她的讨伐应该比以前更不留颜面,更没有余地。结婚四年,他是最顽固地认定她是别有用心的人。他早就问过她:你爱健哥吗?你为什么嫁给他?在什么标准下你是爱她的?
当时她特烦这个总找茬的傻子——爱情是什么狗玩意?那么贵的东西,就你这种傻子才会孜孜以求。我们就是契约,我们的标准你不懂。如今……
她弯着嘴角,头昏脑胀,脸颊发僵,爱情这狗玩意的确是她要不起的,但也轮不到他来打脸。
“你要不吃,就走吧,我送你回学校。”那人站起来,伸手扶她:“以后别再喝酒了,你现在是孤身在外,只有你一个人。不要这样太放纵自己的情绪。”
呵,果真是极好的道德标杆呢。
冰云躲开他的手,看着那个人,向后靠进椅子,高高地牵起嘴角:“放纵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放纵一下自己呢,冯老师?”那人不说话。她的嘴角牵得更高,觉得他真可笑,好像一只指北针却偏要指挥一只风筝一样可笑:“你是不是特想看看我原形毕露的样子?”她一秒钟收了笑,伸两只手捏了捏笑得僵硬的脸,“呐,你看呀!我都离经叛道跑一圈了,你觉得我还会在意世俗怎么看我吗?”
春生觉得手指头发僵,身体也僵,嗯,果真温柔贤淑都是装样子,他也想上那脸上掐一把。
“世俗就像个伪君子,总是要求我们的太多,给予我们的太少,我为什么要为它活着?现在我想怎样就怎样。”她支着桌子,托起下巴,笑嘻嘻地,“所以请回去吧,指北针先生,这儿不是你的完美世界。”
春生沉默着,良久:“是,你不必为它活着。但得为自己活。人这一生,有很多际遇都是不被料及的安排,它突然来了时,你可以茫然,可以任性,可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你还是得自己收拾残局。”
不被料及?冰云收了笑,其实这一天早就被许多人料及了,也包括你,不是吗?从它开始的那一天,所有的人就都在想着这一天,等着这一天,这一个简单而怪诞的“常理”!
最后的最后?自己收拾残局?刘冰云,这残局你收拾得了吗?!她面无表情地、木然地望着面前的杯盘狼藉:阿健,你和我都是这常理之下悲剧的导演者兼扮演者,当我爱上你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你的时候,苍天早为我设定了这一个我解不了的残局。算了,算了,我不解了。我服气了。我就是你的棋子,一个棋子不应该有爱恨,一个棋子,没有智慧收拾残局。
她看着斜对面被拿走的酒,这种辛辣的液体居然有人喜欢?她可从中体会不出一点儿美感来。好像只有男人才会为了高兴喝酒,女人不会。女人的酒杯里盛的是辛酸、是苦涩、是失望、是痛楚……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喝酒干什么,她只知道喝完了酒便可以忘记一切地睡一觉,就可以没有梦、没有痛地睡一觉,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任由躯体在麻木中让灵魂慢慢飘荡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