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揉眼睛的动作一顿,脸上又惊又喜,一把拉住纪满庆,道:“呀,你咋就回来咧?黑咧,瘦咧!永松哩?”
纪满庆把头埋进杨氏膝间,蹭了两下,说:“我把永松送回县里,就急忙回来咧!哎呀,娘,你是不知道,我这回出去特别想你,想你蒸的馍,想你擀的面!庆州府确实是繁华,可是外头千好万好,还是不如咱屋里好!”
杨氏笑眯着眼,拍一把纪满庆的肩,嫌弃地说:“行咧,行咧,我知道你是饿咧!回来都不去屋里看娃他娘,就跑我这儿,不就是来蹭饭的么!正好我和你爹还没吃,你爹到地里还没回来,我去擀面,咱一达吃。”
杨氏起身进灶房,纪满庆也像个大尾巴一样跟着进去,不停叨叨:“娘,我出去这阵子你想我没有?”
杨氏一边和面,一边有些酸地倒牙说:“咦,多大的人咧,还想你?想你弄啥!就你这大体格子,人又偷不去,你又走不丢!”
纪满庆撅个嘴,不满说:“娘,你不是说,不管我们几个走到阿达,哪怕长到七老八十,都是你的娃,你这个当娘的都会牵挂哩!如今咋变卦咧?”
杨氏翻个白眼,笑道:“看你喔样子,娃娃都多大咧,还要我老婆子把你疼上爱上吗?”
纪满庆嘿嘿一笑,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抹额给杨氏戴上,说:“娘,我见庆州府有钱人家的老夫人都戴这个,也给你买了一条,你戴上,撒(头)就不冰咧!”
杨氏两只手在面盆里,腾不出来,但还是用胳膊肘子蹭了蹭那个抹额,说:“你花这钱弄啥哩!纯纯是糟蹋钱么!我一个村里种地的老婆子戴这,土不土洋不洋的,像个弄啥的!”
“像个说媒的妖婆子!”
“滚滚滚!一回来就知道糟蹋你娘!”
纪满庆嘿嘿笑着,歪着脑袋瞧了瞧她娘头上那个绣着红花的抹额,心里美得不行!这才是他娘,疼他爱他,抚养他长大的娘!至于路上那个女人,她算哪块地里的哪根葱!
他是谁,他是谁的儿子,他纪满庆自己说了算!
人常说,生恩没有养恩大!可是生是欲,养是德,托举才是恩!
仅仅只是十月怀胎生下娃,又没经历过养大娃的艰辛,哪里知道生娃容易养娃难?
他爹娘养他,托举他,给了世间最美好的温暖。
至于生恩?
呵呵,只生不养,哪里有什么恩!不过是造孽,让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小可怜而已!
既然当年有人选择遗弃他,那他如今也选择不认她!
两清!
她有她的苦衷,他也有他的坚持!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啥事不做,就想轻易摘桃子的好事!
他纪满庆可是黄土地上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是一辈子刨黄土吃糠咽菜,他也是知道谁是自己爹娘!
做人呐,要有良心!
荣华富贵再好,能抵得上儿时活命的一碗粥,能抵得上三九严寒的一件衣吗?
……
端午前夕,秃子光总算给自己儿子成了亲,迎娶了秀芹。
虽然他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让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又十分疼爱呢?
他这当老子的退让,难道真让自己娃打光棍?他还等着抱孙子呢,所以只能咬着牙答应了秀芹的条件。
虽说秀芹的出嫁异常简单,就是一头扎了红花的毛驴驮回了牛家庄,但黄道婆却十分大气。她给秀芹陪嫁了一个她新改良后的五综织布机,这下秃子光也不计较秀芹成亲前要钱的事了,喜得到处逢人便说自己儿子捡了大便宜。
女人社的女子数量又多了几个女子,都是庆州府过来投奔秀芹和两个绣娘的。
绣坊东家婆娘的绣坊里因为生意被立体刺绣冲击,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绣娘了,所以这几个绣娘便自赎自身,过来宁平县。所以,如今黄道婆的道观里倒堪比一个绣坊。
那些女子不停纺线织布做绣品,再拿去售卖,没有人从中抽头,倒也过得自在。
黄道婆本人虽然还操持着自己的老行当,时不时去帮人驱邪作法,但是她现在对改良织布和纺线车更为感兴趣,一有时间便去捣鼓这些。甚至于,她还买了一本《天工开物》回来研究。
由于秀芹是女人社里第一个嫁出去的姐妹,黄道婆便送了她这架新改良的织布机。其他姐妹也纷纷凑钱,给秀芹置办了简单的嫁妆。
秀芹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后来在牛家庄学做了立体刺绣挣钱后,回馈黄道婆和女人社姐妹的也不少。
按秀芹的要求,成亲前秃子光家要借给她些钱,这钱她也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她想把自己姐姐一家搬到塬上来,因为她姐姐住在镇平县有名的“瓜子村”,也就是“傻瓜村”。
其实瓜子村原本叫元宝村,坐落于一个山大沟深的深山里(不是南方的山,而是黄土地上的深山沟)。
这里曾经是战乱时候一个非常好的避世村庄,可是如今,这个村的人,十个里头有九个是颈垂大瘿的“大脖子”。
什么是大脖子,就是人的脖子旁边长着小如拳,大如瓜的赘。
要是走在瓜子村里,看到脖子不大的,要么是刚从外头娶回来的媳妇,脖子还没到大的时候;要么就是来村里看病的大夫或者来卖货的货贩子。
那边的人说,这个大脖子算是一种病,一种很厉害的病!一代发,二代瓜(傻),三代四代直接断根芽。
为什么二代瓜?
是因为爹娘有大脖子病,生下来的娃娃大多不是聋哑就是个子长不大的瓜娃子,所以外头的人都叫这个村叫瓜子村。
也因为大脖子病,这个村的人很少跟外头的人打交道,属于故步自封的村子。
外头的人都传言说,这个村子的风水不好,祖辈造孽太多,所以才生出这么多瓜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