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江明珠微笑摆手。
林夫人提起的心悄悄落回原处。
如此,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江明珠没有错过林夫人面上那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笑吟吟的:“那些找不到的,折损了的,就都换算成银子吧。”
林夫人:“……那些陪葬的物件儿?”
总不能也让她折算成银子吧?
江明珠非常理解般叹了口气:“我也常听人说起,夫人你十分看重江大姑娘这个儿媳妇,那些个陪葬的,定然都是夫人你对江大姑娘的一番心意,对吧?”
你的心意,自然要你自己来埋单咯。
林夫人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那么些好东西,折算成银子可是很大一笔钱了。
可安乐郡主面前,她能怎么办?
能否认她并没有看重江、氏吗?
那从前对江、氏的诸多“维护”又算什么?谎言吗?
那她以后哪里还有脸面走出去?
她僵着笑脸,连舌头似都僵住了般:“郡主说的是。”
江明珠心情颇为愉悦,“这嫁妆单子我也瞧过两眼,其中铺子庄子各有两个,还有一座马场,可对?”
林夫人捏着帕子的指尖几乎泛白。
她紧紧咬了咬牙,却还是没能忍住——胸腔里呼出来的气息到底还是重了几分。
“郡主说的没错。”她这一瞬间,不是没想过否认的。
但嫁妆单子就在这里,她若否认,便是质疑安乐郡主说谎。
不过两个铺子两个庄子,一个马场而已,凭安乐郡主的身份,她看得上这点子东西?
谁不知道仅在京郊,寻阳***就给安乐郡主寻摸了上千顷的好地?
安乐郡主当然看不上这点东西,但她看上了啊!
现在让她把这些东西全还回去。
林夫人想要捂住痛的几乎不能呼吸的胸口。
尤其那座马场早已经被她出手了。
这还能怎么要回来?
林夫人额边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既然夫人没有异议,那么庄子马场等契书,也要麻烦夫人一并拿给我。”江明珠似没察觉林夫人那已经明显慌了神的模样,依然笑眯眯的。
林夫人紧紧捏了捏手指,勉强挂上个歉意的笑容来,“铺子与庄子都好说,只是那马场——”
她顿了顿,在江明珠不解的眼神注视下,一横心咬牙道:“前两年东哥儿写信给江、氏,说是在任上需要钱财打点。江、氏就将那马场给卖了,筹了银子给东哥儿,所以那马场,怕是拿不回来了。”
她说完这话,根本不敢看江明珠的表情。
江明珠也恰到好处的流露出大为不解的神色来,她看看林夫人,又看看同样震惊的王氏妯娌二人,脱口就道:“你们林家穷疯了吗?竟然用儿媳妇的嫁妆给儿子的仕途铺路?”
她看着王氏与庞氏:“你们的嫁妆不会也……”
她话还没说完,王氏就忙摇头:“没有没有,这嫁妆是女子的私产,我丈夫虽是庶子,却也不敢这样不要脸的。”
这话一出,她身边的庞氏脸都白了。
忍不住悄悄拽了拽王氏的袖子,示意她说话小心点。
那可是婆母啊!
随便一个不孝的名声压下来,便是王氏女也是要吃苦头的。
王氏全不当回事,自她嫁进这林府来,便是憋着一肚子气的。
如今是安乐郡主自己问,她就随口说了,又没有指着婆母的鼻子说她贪墨儿媳妇的嫁妆不要脸,婆母最多仗着身份罚她抄经跪佛堂而已。
林夫人此时一张脸是白了红,红了又白。
她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些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没脸过。
尤其还当着两个庶子媳妇的面!
这让她当家主母的颜面几乎扫地!
江明珠那脱口而出的穷疯了,王氏那毫不遮掩的不要脸,都如兜头而来的两个大巴掌——自嫁给林相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揭了她的面皮,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她又羞又怒,偏又发作不得。
还得找补道:“郡主误会了,这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江、氏从没提过,还是后来东哥儿写信回来告知我,我才知道。”
江明珠心里嗤笑一声。
编出这些谎话来,不过是打量着一个死人没法开口为自己辩驳罢了。
“原来如此。”江明珠恍然大悟:“那夫人事后知道了,定然很是生气吧,毕竟这种事儿传出去,损的可是你与林家的名声。”
林夫人硬着头皮叹气道:“生气又能如何?这事儿已然发生了,总不好将他们小两口给骂一顿吧?这日子呢,到底还是他们自己在过。”
言下之意,她虽然是婆母,是长辈,却也不好管太多的。
江明珠理解的点头,“夫人说的很是,不过这事儿你既然知道了,就没点表示吗?或是将那卖出去的马场给赎买回来,或是重新再买个马场还给江大姑娘——毕竟是江大姑娘的嫁妆,是要传给她孩子的。不过江大姑娘也没留下个孩子,这不,嫁妆就得还回江家去了。”
她还得庆幸当年林稼东跑得快,没有让她生下一男半女来。
否则这嫁妆,就更难拿回来了。
“总不好我去信跟江二姑娘说,马场已经卖了,就为了给林二公子仕途铺路吧。”江明珠瞧着林夫人的脸,慢条斯理的说:“林夫人,如此,我是真担心江大将军会上门来找你们理论呢。”
林夫人彻底哑了,她此时真恨不得给当初卖马场的自己两巴掌——怎么就没忍住呢?
“郡主所言极是。”最后,林夫人满脸灰败,哑声说道:“那马场,我定然会想法再买回来的。”
江明珠满意的微笑:“那就好。”
她起身:“林夫人这边将东西准备好了,便着人送去靖国公府吧。你忙着,我便不打扰了。”
林夫人领着两个庶子媳妇起身,要恭送她。
江明珠走了两步,“琅琊王氏女,可对?”
王氏忙上前两步,恭声道:“琅琊王氏,王语蓁,我祖父曾任过先帝的太子太傅。”
江明珠打量她两眼,好似十分满意:“可以带我去林二夫人的院子吗?”
王氏自然十分愿意,笑着道:“这是我的荣幸。郡主,请往这边来——”
……
出了长房的院子,一行人往林二夫人的院子走去。
王氏是个极其有眼色的人,一路上妙语连珠的为江明珠介绍府中景致。
江明珠看着她殷勤的模样,再不似从前那高高在上的刻薄嘴脸,唇畔笑意不由更浓了些。
倘若王氏知道,她现在小心讨好的,正是从前她所看不起的那个人,会是什么反应?
“方才我是真为五奶奶你担心。”江明珠忽然道:“你那话,只怕要惹得林夫人不快。”
王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郡主……是因为担心婆母会对我发难,因而才让我为您带路吗?”
江明珠不好意思的对她笑了笑:“许是我多心了,林夫人,她看上去的确是个……很慈爱的长辈。”
王氏抬手,仿佛理额边碎发一般,极自然的用帕子压了压微红的眼角。
随即嗤笑一声:“不瞒郡主,我们这个婆母啊,的确是个了不得的人。您瞧这满京都城的人,没有一个人说她的不好,提起她来,从来都是不绝口的称赞,贤良淑德是她,慈祥和蔼是她,通情达理还是她。我若没有嫁进来,也要相信这些说法的。”
江明珠诧异的挑了挑眉。
王氏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啊?”她佯装不解:“你这样说,是不是有些不妥?”
“说都说了,谁还管妥不妥呢?”王氏毫不在意的挥挥手,“况且这些话,我也就在您面前说说罢了。郡主,我也是怕啊,我怕哪一天,我就跟江、氏那蠢货一样,悄无声息就被人给害了去。”
被骂蠢货的江明珠:“……”
好吧,她骂的其实也没错。
况且与其计较蠢不蠢这个问题,她更关心的是——
“江大姑娘不是突发恶疾吗?怎么听你说来,她是被人害死的?”
王氏冷笑一声:“什么突发恶疾,不过就是骗外人的说辞罢了。哪个大家族死了人,连停灵都不曾,急慌慌的就将人给下葬的?”
江明珠皱眉:“当时就下葬了?”
王氏毫不遮掩:“没错,对外只说突发恶疾,在府里停灵三日后才下葬的。其实,江、氏死的那天,就被装进一口薄棺里,趁夜抬出府了。而府里头摆的那口棺材里,却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你如何知道的?”江明珠追问。
“我夜里睡不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灵堂。”王氏轻叹口气,“灵堂里连个守夜的丫鬟都没有,我想着,好歹妯娌一场,该好好送送她,便给她烧了些纸钱。而后又想起,她生前好像很喜欢我戴的一对手镯,每次见了,总要瞧两眼,于是就把手镯取下来,让丫鬟放进那棺材里给她陪葬。结果掀开棺材盖,才发现棺材里什么都没有。”
江明珠想起来,王氏说的那对手镯,是一对儿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
因为那蓝特别纯正,像极了夏日傍晚时候,蓝的清澈而深幽的天空。
因此江明珠总爱看上两眼。
没想到王氏竟留意到了。
她一直以为王氏是很讨厌她的,不曾想她竟愿意将那对手镯给她陪葬。
不等江明珠询问,王氏便径自往下说了。
“郡主想必从未留意过我那位妯娌,但你若见过她,一定会……喜欢她的。”王氏轻轻叹息:“她那种人,真不适合嫁来林相府这种高门里来。”
江明珠听着这话,一时不知王氏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
又说见过她就会喜欢她,又说她这种人……请问她这种人是哪种人?
“为何?”最后,江明珠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此时她看王氏的目光也挺复杂的。
真的喜欢她的话,怎么会给那么多白眼给她啊?怎么会一见她就要说刻薄话来刺她啊?
这王氏的喜欢,好奇怪啊!
“她看起来就跟我这样的内宅女子不一样,爽朗,落拓,又有悲悯之心。她不属于后宅,她该有双翅膀的,可是她却甘愿折断了她的翅膀,硬生生要将自己框进这无聊无趣的后宅里来。”王氏嘲弄的笑了一声,也不知笑的是谁。
江明珠的心却被狠狠震了一下。
她看着王氏,从来不知道,她心里竟是这样想她的。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才嫁进来不久。那天,府里的孩子们放风筝,风筝线断了,落在屋顶上。正巧她路过,见丫鬟婆子们都不敢上去捡,便一下子飞到了屋顶,将风筝捡了下来。我看到她跟孩子们说,没关系,下次风筝再掉屋顶上,还可以找她帮忙。”
“她那时候的笑,跟后来很不一样。”
“后来,她的笑就跟我们似的,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她也没有再上过屋顶帮孩子们捡风筝,她时刻注意着仪态……唉,真是越看越讨厌,让人忍不住要说些不好听的话。”
她仿佛絮絮叨叨。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好像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没有倾诉的对象。
江明珠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沉默。
她也总算明白了,王氏为什么总爱找她茬,为什么总喜欢对她说刻薄的话。
她是对自己怒其不争啊!
“其实我也知道,就算她不被恶疾死,也活不长的。”
江明珠干巴巴的问:“为什么?”
王氏想了想:“就好比一朵种的最好的花,忽然被移植到了一块最不好的地里,再没人养护她,她自己也不珍惜自己,试想这样的花,又能活多久呢?”
江明珠再次沉默了。
但王氏说的没错,她只在林府待了三年,便只觉心灰意冷,只想自暴自弃……
王氏望着高墙,喃喃说道:“她要是能将折断的翅膀再长出来,然后飞出去,就好了。”
江明珠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
“只可惜……”王氏说:“可惜了……”
她见过那朵花最鲜活的模样。
以为会一直鲜活的开着,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让旁人也有了抵抗生活的勇气。
却原来,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王氏向往她,却又痛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