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勤政殿的灯火一直未歇。
德安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看着由内侍一次又一次送到案头来的供词,未置一词。
魏良躬身立在一侧,小心觑着德安帝半隐于宫灯阴影下的面容。
若陛下发作一回,他尚且还能放松些。
可眼瞧着一本接一本的供词送上来,德安帝不但没发怒,反而神色愈发平静,这让服侍了德安帝一辈子的魏良愈发心惊胆战。
今晚这是要出大事啊,这火可千万别烧到他身上来才好。
魏良正如此想着,就见德安帝扔下手里的供词,起身站了起来。
“陛下,时辰不早了,这便歇了吧?”魏良忙上前,不动声色的扶了因起身太快而身形微晃的德安帝一把。
德安帝淡淡道:“去流华宫。”
流华宫中,惠妃与钟离越母子俩相对而坐。
相较于坐立不安的钟离越,惠妃的神色十分镇定。
此时,她素手轻抬,将棋盘上大势已去的黑子一颗一颗捡起。
“母妃,你怎的还有闲心摆弄那些?”钟离越忍不住皱眉质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父皇为什么突然让人将我带进宫里来?为何要派人守着流华宫,不让人进也不让我们出去?”
因为太子设计他与靖王有勾连一事,父皇对他轻拿轻放,只罚他闭门思过,他便知道,在父皇心里,他还是很重要的。
只要有父皇的看重,他再努努力,把太子弄下去,迟早这天下都会是他的。
他正在府里做着这样的白日梦,突然闯进来一群禁军,二话不说将他弄到了惠妃的流华宫,将他与惠妃关在了一起。
他一开始很是惊慌,追着母妃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什么都问不出来,母妃只让他安静,陪她下棋。但他哪里能静得下心来?
眼瞧着一夜都要过去了,钟离越的耐心也已经宣告用罄了。
惠妃仍是头也没抬,云淡风轻的继续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你父皇会过来的。”她说:“且耐心等等,你想知道的,一会儿就都知道了。只是——”
她顿了顿,这才抬眼看向钟离越,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
“待你知道那些事后,莫要怪我才好。”
钟离越见她终于肯搭理他,忙上前两步追问:“母妃,是不是你瞒着父皇做了些不好的事?父皇要降罪于你?可这关我什么事啊?父皇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惠妃闻言也不恼,甚至还笑了一声。
“真真是个傻孩子。”她说:“你是我的儿子啊,我有事,你能跑得了?”
钟离越一听这话,更确定了母妃做了惹恼父皇的事。
“母妃,你到底做了什么?”他锲而不舍的追问。
惠妃仍是没有回答,她收捡完棋子,又怡然自得般倒了杯茶水。
刚要将茶水送入喉,黑着脸的钟离越终是没忍住,一把打翻惠妃手里的茶盏。
“母妃!”
见他一副要发怒的样子,惠妃轻叹一声:“你啊,这般性情,便是将你送上那个位置,怕也是坐不稳的。”
钟离越心头一跳,“母妃,你……”
话音未落,厚重的宫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德安帝在宫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
钟离越忙上前:“父皇,您终于来了。”
德安帝朝他笑了笑:“可是等急了?”
惠妃此时也站起身来,遥遥望着德安帝。
她没有像从前一样朝他跑过去,亲昵的抱着他的手臂与他说话。
她就站在那里,平静的遥望他。
自她进宫来,被他宠幸后开始,她看着他时的眼神总是笑着的,总是充满了爱意的,仿佛只要看到他,她就再无别的所求了。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走向他。
钟离越并没有发现自己父皇与母妃无声对峙间的暗涛汹涌。
他着急的问道:“父皇,是不是宫里出事了?您怀疑我了吗?您是知道我的,我真不是干坏事的那块料,您……”
德安帝抬手拍拍他的肩,“别急,让朕同你母妃说说话。”
钟离越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德安帝看向盛装而艳极的惠妃,“这些年,朕可曾薄待过你?”
惠妃摇头:“没有,陛下待臣妾一向很好。”
“可曾委屈过你?”
“未曾。”
德安帝点头:“你对朕可曾有过亏心?”
惠妃沉默,良久,才道:“不曾。”
殿里气氛顿时凝滞了起来。
钟离越一头雾水,他们两个,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但他再没眼色也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适合他插话。
“朕那些夭折的皇子,被泄密的布防图,金洲的内乱,靖王那支私兵……还有绝嗣药,都是你的手笔?”
惠妃没有否认:“是。”
外头传来与她联系的那几家官员都被下狱后,惠妃就知道她已经败露了。
事到如今,她也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朕竟不知,爱妃原是个手眼通天之人。”德安帝扯唇,笑了一笑。
惠妃也笑:“说明臣妾这些年伪装的实在很好,只可惜……”
“可惜最后仍是功亏一篑。”
“许是天命不在我大耀。”惠妃倒也洒脱:“我已经尽力,技不如人,但凭陛下发落。”
其实天命原本也在大耀的,如果没有安乐夫妻俩,没有被他们有意无意破坏她的安排计划,也许她是可以成功的。
若说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她最后悔的便是没有早点弄死那夫妻二人。
惠妃无声叹息一声,对德安帝盈盈福了一礼。
是一种无所畏惧赴死的坦然。
这过程,她一眼也没看钟离越。
钟离越看看德安帝,又看看惠妃,脸色变了又变。
母妃刚才承认做的那些坏事,有些他是知情的,有些他却不知情,譬如那绝嗣药——
“母妃,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大耀?什么绝嗣药?”
他心里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母妃竟是大耀人吗?
那他……
德安帝瞥了他一眼,“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放过,爱妃的确是个干大事的人。”
恍惚的钟离越闻言,愤怒又伤心:“母妃!我是你亲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给别人下药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他都不放过?
母妃是不是疯了?
惠妃那面对德安帝都不曾变过的脸色,面对儿子愤怒的质问时,终是有了愧疚之色。
“那是意外。”她无奈的说:“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你落水受伤,几个皇子前来探病,我让人送了点心茶水过去……你们几人玩的兴起时,属于八皇子那杯茶被你喝了。”
钟离越:“……所以这算是,报应吗?”
惠妃看他大受打击的模样,终是软了心肠:“儿啊!”
钟离越一把挥开她想安抚他的手,愤怒的咆哮:“凭什么?!凭什么啊!坏事都是你做的,凭什么要报应到我身上来?!这世上哪有这样害儿子的母亲,你算什么母亲?!”
惠妃眼神一冷,一巴掌甩了过去。
“遇到我这样的母亲,那也是你的命!”她冷硬的说完,拂袖转身,再不看钟离越一眼。
钟离越被那巴掌打蒙了,但很快回过神来,他跪倒在德安帝面前,抱着他的腿哭嚎起来。
“父皇,您都听见了?您听见了吧,那些坏事都是母妃干的,跟我无关啊父皇……”
德安帝垂眸看着嚎啕大哭的钟离越,半晌,突然轻笑一声。
“为了给你博条生路,你母妃也算用心良苦了。”
背对着他们的惠妃脊背一僵。
强忍着没有回头,“陛下慧眼如炬,臣妾这点小伎俩,到底难逃您法眼。”
钟离越一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他仰头,泪眼婆娑的看着德安帝。
“父皇,您,您是要弃了儿子吗?”
“你母妃是大耀国人,你身上流着大耀国的血,大耀与大周势不两立,你的身世一旦被人知晓……”
钟离越浑身一抖,“父皇,父皇您救救我,孩儿不想死啊父皇!”
惠妃仿佛听不见身后的哀求哭饶,她径直走到桌旁,摸了摸尚有余温的茶壶,慢慢倒了两杯茶。
在德安帝的注视下,她自己饮了一杯。
直到杯中茶水见底,她才抬眼看过去,平静的举起另一杯茶,笑望德安帝:“陛下,要喝点吗?”
德安帝没说话。
惠妃将手中茶杯往德安帝面前又抬了抬,德安帝并不伸手去接。
“陛下是怕我在茶里下毒吗?”她轻叹着笑问,仿佛自嘲般摇了摇头。
随手就将杯子递给仍旧抱着德安帝大腿不放的钟离越:“哭累了吧,喝口水润润嗓子。”
钟离越:“……”
他也明白母妃此时如此平静坦然,是因为已经接受了必死这个结果。
但他不想死。
他哀求的看着惠妃:“母妃,你帮我求求父皇,帮帮我……”
惠妃就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的样子。
“喝口水再说。”她语气很温柔,但态度却很强硬。
钟离越不自觉伸手接过茶杯,在惠妃温柔鼓励的目光下,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刚才母妃倒水,喝水时的模样,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惠妃见他乖乖喝完茶水,似欣慰的笑了笑:“好孩子。”
她话音才落,一缕鲜红便从唇边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