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穿堂,一排统一着青绿长衫的丫鬟,低眉顺目地自檐下而过。
胖团团、矮墩墩的苏妈妈像只墩杌成了精,又向来擅穿红色,便似一只有些年头的红漆杌凳,领着一排纤腰扶柳的青菜叶子在院子里穿梭,一口客家话,忙忙碌碌地挑来挑去:“...你手大,你去灶房;你脚板大,你去行走司送信;你嘴巴大...“
游廊之中,山月停下脚步:她也好奇,嘴巴大能有什么好去处。
“你去门口嚼舌头,骂死祝氏那个木领屎啊!”苏妈妈一锤定音。
山月:...
当真是人尽其用。
甚至还精心布局了舆论战场。
苏妈妈安排了个丫鬟到堂屋,名唤秋鱼。
苏妈妈待山月客气中藏着隐匿的亲切:明明很想亲近,却要作出恭敬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装模作样的红矮凳。
“...家里贫苦,前几年遭了难,拿她换米吃,自打知道您要嫁进来,这丫头就在我身边看着,书哥儿也是过了目的,我敢拍胸脯保证是个好的。”
秋鱼佝着头,双肩内扣,脸藏在双肩里,十分老实安静的样子。
山月原想婉拒:她并不习惯被人服侍。
一抬眸,却见秋桃在里屋拖着一支鸡毛掸子双目无神,像被家务吸光了精气:堂屋大得很,前几日的洒扫都是她与秋桃帮衬着完成,入夜她还没躺下,就听隔壁屋秋桃冲天的打鼾声。
打理偌大个正堂,小姑娘累得很。
既是薛枭选的人,背后自然干干净净的。
山月颔首:“那便辛苦妈妈调教了。”
直等到黄昏时分,新进的人才算彻底安顿清楚,苏妈妈换了身玫红的绸面褙子,叉着腰在庭院训话:“...既进了南府就安安分分的!大家伙天南海北地来,最远的有喀尔察布的劳工,近的既有南直隶的也有京畿的,出来做活儿为的不过是个‘钱’字!苏妈妈我就一句话,外人拿多少钱买你,留下证据呈到我苏妈妈跟前来,妈妈我付双倍!但凡有一个异心肝的,都去京师打听打听我们御史大人的手段!臣工官吏他都敢下刑,何况市井里头的人!——听明白了吗!”
院子里齐刷刷应:“是!”
山月自廊下而过,出二门时戴好帷帽,绕过偏门出了南府入了北府。
祝氏早已等候多时。
“如何?他可曾吃下那药?”祝氏停下脚步,目光炽热地看向山月。
山月瑟缩肩头:“吃下了,我下在茶里,却只喝下一半...如今他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才敢过来——苏妈妈正在庭院里训人,我怕得不行,只让秋桃躲在正屋装作是我,我趁乱换了衣裳出来的。”
是,今日那苏老娘不知从何处搜罗了二十来个丫头小子送进南府,南府门口熙熙攘攘的,一天都在忙。
祝氏听到薛枭吃了药,不由松了口长气:只要连吃五日,那薛枭就开不了口了,他那具躯壳算是全落到柳氏手里、落到她手里了!
但在这之前,切不可掉以轻心!
“何五妈呢?可翻找出了何五妈的卷宗?”祝氏连声发问。
山月赶忙摇头:“侧水畔文书很多,但我,我,我不敢翻弄,他没喝完茶,我怕那药劲不显露,并不敢进去...”
山月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只,只是...”
又不说出口来,摇摇头:“许是我听错了也未可知。”
祝氏急得一把掐住山月的肩头:“快说!”
个小贱蹄子,还跟她玩上欲擒故纵了!
又长又尖的指甲隔着衣裳使劲儿,春天过了一小半,原本就暖和起来了,衣裳褪去两件,穿得单薄了,一用力那指甲就快要掐进肉里。
山月“嘶”的一声:“疼...疼...”
“说什么了!”祝氏根本不在乎山月疼不疼,若是这下贱蹄子没用处,她不介意把这贱人的脸塞进油锅里,到时只会更疼!
山月连连向后退:“我听,我听御史大人,哦不,薛枭,跟那个落风说,明日要偷偷将何妈妈从御史台转到香山东郊...好似何妈妈吐了好些人出来...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什么公主...镇江府...下河头村...”
祝氏手一软,手便一下砸到四方几桌上。
当今圣人潜龙行宫,便在香山寿庆院...难不成是圣人要避开耳目,自己亲审!?
何老五究竟说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一个恐怖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难道是那件事!?
不,不,不,不可能。
没有人敢将那件事宣之于口!
而且,而且,她自信何五妈,不可能背叛她的呀!
怎么可能呢!?
她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可能背叛她!?
她向来待何五妈不薄啊!
祝氏沉下心神,眉梢一搭,看向山月:“你确定你未曾听错?!”
山月瑟缩地肩头一耸:“...啊,那许是我听岔了也说不准...”
又惧又怕地连连摆手:“夫人便权当作没听我说过罢!”
祝氏喉头一梗,后槽牙紧含住,咬牙切齿道:“说了便是说了,没说便是没说,含含糊糊不成体统!我再问你一遍,若还拿不住个准信,喂那条疯狗吃的药,我手里还有许多,我不介意也给你灌一碗!”
山月被吓得一抖,两行泪“唰”的一下便砸下来。
山月“噗通”一声跪地,哭道:“我,我,我真的记不得了!薛枭说话声音本来就低,又相隔甚远,我,我听不清醒...”
山月像想起什么来,如抓到一把救命稻草,一把扯住祝氏衣角:“您若存疑,不若明日就在城墙处蹲守,看看有没有御史台的马车出城,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祝氏一脚猛踹山月的右手:“蠢货!既是悄悄审讯,御史台的马车又怎会堂而皇之地驶出城去!”
等等。
祝氏想到了什么。
如果当真圣人亲审,何五妈在御史台受刑多日,必定蓬头垢面、腐臭不堪。
薛枭不可能带何五妈这种小角色前去行宫面圣。
只会在行宫外,寻一处僻静之所中转等候!
庆寿行宫外,恰好有一官驿!
祝氏眼神一眯:“你快回去,趁他还在昏睡,翻找一下他身上有无驿站厢房的房号与钥匙!”
她不信何五妈会背叛!
就算何五妈背叛了她,她也必须知道何五妈究竟泄密泄到了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