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来自魂体的巨大撕裂感让赵言忍不住大声惨叫了起来。只是一口,就让他失去了包括左边肩膀在内的半边身体,足足三分之一的体量。
虽然很快就感觉到了肢体的再生,但轻飘飘无处着力的虚浮感,让赵言明白,再不采取措施,怕是连反击的机会也快要没有了。
不,不能这样,我要活着!
一股不可遏制的求生欲望,冲开了赵言为自己设置的安全阀门。强烈情绪的喂养下,失去制约的“六欲天魔”,贪婪的在赵言的魂体内快速的晕染了开来。
“哈哈,果然不亏是正统的修士,这滋味,比那些饲养的灵体可是要鲜美多了!”
恢复人身的青衣道人一边摇头晃脑的咀嚼着,一边大声夸赞。
然后,“哦!看看我发现了什么……点石成金!一门最基础的五行法术……果然是有传承的修道者,连这种五行法术也有,虽然对我没有多大的用处,但却让我更加期待了呢!”
青衣道人贪婪的看着赵言,就像是在看着一座移动的宝藏。
“让我来看看你还有多少秘密……吃了你,说不定还真的能助我一臂之力,助我跨过精神与物质之间的那道界限,以全新的形态重新立足于这个物质的世界……”
说完摇身一晃,整个形体消融在了空气之中。
赵言也不去管下一刻他会出现在哪里,索性闭上了眼睛。
这里的环境对他极度不利。不仅时空混乱,感官更是扭曲的厉害,单靠视觉说不定还会被引入歧途,倒不如直接斩断了五识,让情绪直接接管魂体。
抛开利害对错不论,至少在对情绪以及强烈欲望的感应上,六欲天魔是远远超过本体的。
赵言清楚自己是在饮鸩止渴。从放出六欲天魔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消亡在这里的觉悟。他现在需要更多的时间,好让魔念扩展到每一寸魂体。
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要让祂崩掉满嘴的牙。而且当前这种局面也未必就是必死之局,坚持下去或许就有机会!
只是修行之路果然凶险,只是一个不慎,居然就落到了如此地步。赵言不禁有些感慨,难道这就是修道人所谓的劫难!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凭着那头天魔对欲望敏锐的感应,赵言避过了一次次的灭顶之灾。但魂体的伤势却也不可避免的越来越重。
在一次次魂体撕裂的剧痛中,赵言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无力。虽然也学着从祂的身上撕咬下来些肢体肉块,但缺少爪牙之利的他总也跟不上消耗。
同时随着魂体一次次的剥离,赵言的意识也逐渐变得空白起来。往日许多熟悉或不熟悉,深刻或浅薄的记忆,如同被橡皮擦去的一道道线条,正在从他的记忆深处被一一抹去。
但他等候已久的转机也终于出现了。
再次咬下赵言的半条手臂后,爬行生物从赵言身旁再一次现出了形来。但这一次祂没有发动攻击,像是想起了什么,祂脑袋上那两个核桃大小的眼珠有些疑惑的转动了几下,忽然转头朝着自己的尾巴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
在祂眼睛眨动的瞬间,赵言分明看到有怀疑、挑衅、暴戾、贪婪……种种情绪瞬间在其中流转而过。
在吞噬了赵言太多的魂体后,六欲天魔终于成功的侵入了祂的欲念深处。
混乱不可避免的开始了。
上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世上所有的毁灭无一不是起始于混乱。
从萨布素的哀求到科林最后的结局,再结合两人的描述和他自身的遭遇,赵言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那尊神灵的力量来源可能并不是信徒们的香火、念力,而是他们的灵魂。
赵言不清楚祂是如何吞噬灵魂的。
要知道每一个生命的印记都是唯一,都有着独属于自身的烙印。每吞噬一个魂体,都像是在纯净的水体中掺入了杂质。吸收的越多,水体就越是混浊。
吞噬的越多,本体的意志,就会被越来越多不属于自身的意志所污染。到最后渐渐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念头才是真正属于自己。
最后的结局就是在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之中,彻底迷失了自己。
作为以香火为食的神灵,赵言不信对方不清楚这一点。敢行此道,并能保有如今还算清明的灵识,祂一定是有着依仗的,或是压制或是消磨。
就像蚂蚁搬象,只要每次只吃下与自身体量相当的食物,只要不贪心,终有一天能吞下这个庞然大物。
但那是在平时。现在有了六欲天魔的兴风作浪,在它掀起的情欲狂潮反复冲击之下,往日被压制在水底的那些浊欲、泥浆便纷纷泛了上来,不断混浊着原本还算清澈的水面。
在天魔主的加持之下,那一个个还没来得及被消化的残破意识,贪婪的吸收着本体的养料,飞速的成长着……
除了各自混战,这些残魂还时不时聚合起一股股滔天浊浪,不断冲击着本体最核心的那一点灵识。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以咬断自己的尾巴为信号。
“轰”的一声,祂庞大而凝实的魂体瞬间崩裂成了千百个大小不一,带着各自残破意识的独立个体。
惊恐的人面,愤怒的兽脸,以及更多看不出具体形态,只余本能的各种各样的怪异。
争斗、吞噬、嚎叫、惨呼、低喃细语、啾啾鬼鸣……
主体意识失控带来的后果,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在这股浊浪潮涌的冲击下,祂庞大的灵识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几个浪涌搅动之后,眨眼就消融在了滔滔浊浪之间。
虽然这片浊浪狂潮都曾是属于祂的本体,但却再也寻不回原本的那一丝清明。
上千年的功果就这样化为了乌有。
……
六欲天魔在纵情欢呼。被过早催熟的它,目前还不具备与实力匹配的智慧,也缺少足够的手段来驾驭眼下这混乱的局面。本能告诉它,眼下这般混乱的局面持续的越久越好,那是它成长的温床。
而作为同样被六欲魔主浸体的赵言,此时他的思绪也是混乱的。只是保持了一小会的清明,他就被身边一个拳头大小的怪异给吸引了过去。
这东西三足犄立,背上有着斗状的七点凸起,嘴角两须垂下,像是衔了一串铜钱,看形状,与传说中的三足金蟾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神情呆板,毫无灵性。此时正毫无目的的在空气中一蹦一跳。遵循最原始的反应,赵言一把将它抓住,也不容它挣扎,狠狠的一口就咬了下去……
甘甜、鲜美、充实……汩汩而来的魂力不仅极大的补益了赵言魂体的缺失,更给他带来了一份额外的体验。
“吃,拼命的吃!虚无缥缈的信仰哪有吞食灵魂来的直接。每一个纯净的魂体不仅能为我带来养料,也是我在失去人道敕封的力量后,能继续存在于这世上的依凭……
我会活着,甚至还会更加的强大,但在这个过程中,独属于我的灵魂将会渐渐消失在时间之中,只剩下单纯神性的权能,支配着一具空壳一般的神躯……
没有了自我,再大的权能于我又有何用!不行,我不能成为一具没有自我的躯壳,成为一个凡人膜拜的符号……我需要一个标识来锚定自己……”
……
赵言眼睛一亮,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其间似乎包含了一丝神灵的秘密。他随手又抓了一个看不出形状的光团,又是一口咬了下去……
“将自我的力量投射在信众的识海,给他们一点利益,让他们自发的去同化那股力量。只要尝到了甜头,不用外力鞭策,他们自己就会拼命的去挖掘、壮大这股力量……
使用的频率越高,同化的速度就越快,天长日久之下,那印记中自我的印痕就会与宿主无限的趋同。这样的灵魂吸收起来也就少了许多的后患……”
“入梦术……沉香二两,龙血树汁三钱,盛花期鬼面花一朵,牛眼泪两滴……再取佛前长明灯中的酥油二钱,加以调和,洒在被施术者身周,向冥冥中的夜魔之主祈祷,建立准许进入的灵性之桥……”
……
贪婪的看着在眼前一大堆拼命吞噬,乱作一团的各式魂体,赵言的眼睛里一时间全是星星。这可是一个神灵几百年的收藏,一个了不得的大宝藏啊!
尝到了甜头的他很快就被贪欲挟裹着,一头扎进了这个混乱的厮杀阵营。
真正的混战开始了!
而就在这片狂乱的浊欲狂潮中,六欲天魔主飞速的成长着。
……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最后一个光团被赵言吞下,饱胀欲裂,却犹自不足的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没什么东西可供他吞噬了!那个原本只能令他仰望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已经涓滴不剩的进了他的肚子。
眼前的景物也正在发生变化。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在被拉长扭曲。赵言视野内的所有景物,就像一面破碎的哈哈镜,每一块破碎的镜面中都倒映着世界的诡异。
天在下,地在上,泉水在虚空流淌……物理的法则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改写了一般。
异象并未持续太久,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如同狂风席卷落叶,一阵失重后,眼前的一切重新归于了虚无。
身体一重,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舒适感涌上心头。再睁开眼,赵言发现自己仍旧站在堂皇的神庙之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面前那泥胎木塑上的那一点灵光,正在迅速的黯淡下去。
最终“啪”的一声,熄灭了!
……
柔软的熊皮地毯上,赵言静静的盘坐。
与他八风不动的坐姿不同,此时他的识海就像一锅煮开了的沸水,随时随地都有喷薄而出的危险。
头重脚轻是赵言现在最好的写照。
一个人的居所却被硬生生塞进去了十几个住客。而且这十几个住客对房子的使用又有着各自的诉求,说服不了彼此,诉诸武力就是最直接的手段。
赵言也是没有办法,先前的场面下若想不被分食,就只有尽可能多的吞噬更多的灵体。哪有工夫去细嚼慢咽,囫囵吞下去尽快壮大自身才是正理。
虽然出现了眼下这般尾大不掉的情况,但赵言并不担心。眼下这般情势还在他的控制之下,起码主客之间并没有易位。
接下来只要解决了内患,有的是时间和手段对付这些只剩些残破不全的魂体。
这也证明他当初的策略是正确的。到现在这些住客还没有闹起来,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们屈服于赵言的淫威,目前还处在试探讲道理的阶段。
但接下来赵言若是拿不出有效的手段,拆房破壁怕也就在眼前了。
识海中央,一点豆大的火苗正静静的燃烧。在它光晕的笼罩下,一颗色彩斑斓的灵种不安的挣动着,似乎想要挣脱那层稀薄的光圈。但每当它即将成功之际,却总会自觉或不自觉的重回那圈光晕之内,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阻止它的这一行为。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一丝丝斑驳的烟尘陆续的被从灵种中驱赶了出来,化为燃烧的养料。
不甘、喝斥、挣扎……或许还带有一丝的不舍,被剥离出来的那一缕缕烟尘无一例外的,在那圈光晕之下迅速瓦解消散。
渐渐的,光晕之中只剩下一点最纯粹的元灵,在灼灼生光。
趁着魂体返归带来的主场优势,赵言获得了一个短暂的窗口期。让他得以有空进行这番操作。
赵言清楚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错过了这次,日后就算能成功从浊海欲涛中超拔出来,并降服心魔,他也注定只剩魔主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并不是整合混乱的神识,而是先要降服那尊六欲魔主,解决了这一切混乱的源头。
从被催熟出来的那一刻起,赵言就明白再想要将其完整的剥离怕是不可能了。不同于那些外来的住客,这一位是从“本我”中演化出来的魔种。
就像天地有阴阳,事物分黑白,这一位于他而言,同样是一体两面的存在。
但同为“本我”,却也是有着自我与非我之分的。
拥有独立、不受外力左右的清明意识,是赵言首先需要确保的。所以趁着这罕见的窗口期,赵言第一时间就直接将“本我”放上了祭坛。
想要借用燃灵火的力量,首先就要有牺牲的觉悟。
若是没有肉体的遮掩,燃灵火那霸道的灼烧灵魂的特性,是不分敌我的。如果这些浊念是外来那还好说,就像他居所中的那些住客。
若不是贪图它们可能携带的,堪比无价之宝的那些知识,赵言早就一把火烧上去了。
即便如此,它们现在也只敢小心翼翼的瑟缩在光晕照耀不到的角落。
但这位魔主不同,它是明明白白的起于本我的核心,是属于本我的背面。不要说仅凭燃灵火那一点初萌的灵识,就算让赵言亲自操刀,去辨识本我与非我之间那道微妙的界限,赵言相信那也是一个老鼠拉龟,无从下手的局面。
想要彻底清扫屋宇,他只能不分彼此的将所有一切,都一股脑儿的送上了祭坛。
这是两败俱伤的无奈做法。一个不慎,控制权没得到不说,反而会如那尊神灵一般,成了那几个外物成长的资粮。
但时间紧迫,为了保住本我的清明,赵言现在是什么也顾不上了。
直到一切真正付诸实施,赵言心中忽然一动。或许,这个决断中,本身就包含了六欲魔主一丝毁灭的意志在里面也说不定。
直到灼灼生光的灵种又缩小了一圈,却再也看不到有一丝烟尘析出,赵言才终于松了口气。照这情形,这刚刚被催熟的六欲魔主又被重新打回了原型。
解除了内患,接下来,赵言开始对那几个不请自来的住客们伸出了手去。不光是为了它们可能携带的知识,也是为了补益燃灵火的消耗。
很快,一个接一个或完整或残破的元灵意念,被赵言一一拖入了燃灵火的光圈之内……
渐渐的,一幅绵延千年的画卷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
大唐开元年间,一名道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繁华的中土大唐不远万里,来到了这尚属于蛮荒的师州地界。
在搜寻地脉的同时,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一条洪荒遗种的乌蛇。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道人将一个珍贵的名额,用在了那条灵智初启的乌蛇的身上,将它策封为了这条八百里无底儿河的河神。
……
开元二十一年,这里是属于帝国师州的疆土,受帝国道院敕封,余受领无底儿河河神一职,受命疏通八百里无底儿河水脉,并调理两岸三十里水旱事宜……
……
饥荒、水旱、战乱、迁徙……一个个的部族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这片苦寒之地,他们与天挣命,艰难的生存着。一个部族消亡了,紧跟着就会有另一个兴起,就像割不尽的韭菜,一茬又一茬。
千年岁月悠悠而过,偏安一隅的无底儿河水神,就这样看着人间的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好似时间会如这般永远流淌下去。
直到百多年前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