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喝酒吃菜,偶有谈笑,等吃完晚饭,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一桌家常菜被吃得所剩无几,算得上酣畅淋漓。
因张起灵一路颠簸辛苦,朝兮早早放好了洗澡水,让他洗了就去睡觉,残局都留着明天黑瞎子起来再收拾。
朝兮当着张起灵面前,一贯很有为人长辈的自觉,前脚安置好张起灵的住处,后脚就把黑瞎子赶出了主卧。
黑瞎子活像是一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朝兮,有心辩驳质疑,却不敢大声张扬出来,那眼神别提有多哀怨了。
但朝兮还是坚决又绝情地关上了房门。
黑瞎子幽幽叹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正屋,回了充当客房的厢房。
里面没有开灯。推开门,明晃晃的半圆月斜穿入户,照见八仙桌旁一个孤寂的人影。
“你也不怕被朝爷发现。”黑瞎子平静地关上房门并反锁,幽幽道。
“不怕。二大爷……他从来不会对我设防。”
张起灵的语气平静而诚恳,黑瞎子几乎忍俊不禁,“你倒是很了解你在朝爷心中的位置。”
双人对坐,静默须臾后,张起灵慢慢道:“我了解。我也了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你说的长神仙救不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
黑瞎子语速平缓:“在跟朝爷重逢之前,我遇到了长神仙。它的确能治疗我的眼睛,但当时,如果它治好了我,我就相应地,会失去这双眼睛带给我的一切……血统,长寿,不老,等等。长神仙触碰到我的时候,就感受到我内心所想,所以并没有治疗我的眼睛。”
黑瞎子并没有明白说出原因,但张起灵猜到了几分——当时的黑瞎子,已经与朝兮分离了数十年,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重逢,却不得不选择继续等待下去。
如果更早一些,比如黑瞎子也去了云顶天宫,或者在格尔木重逢以后,再遇见长神仙,事情或许就会有所不同了。
但这世界没如果。
而且,无法长寿的黑瞎子,也无法从上天手中窃得这么多年与朝兮相依相伴的光阴。
“可是……”张起灵略有迟疑,“你为什么说从几十年起,长神仙就再也救不了你了?”
难道长神仙还有什么救人不救第二次之类的规矩么?
黑瞎子侧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润了润喉咙,悠悠道:“因为我后来,又遇见过一次长神仙……在张家古楼。”
那已是很遥远的过去了,几乎是一个甲子之前。
那一次的冒险,他和朝兮在张家古楼误触青铜铃铛,被铃声带入幻觉。在幻境里,他再次遇到了长神仙。
不,或许不能说是“遇到”,而是长神仙的一部分像邪祟一样附在他的身上。
当时的状况,只一道木板外就是毒气,还有玉石中追捕他们的密洛陀,他们继续沉浸于幻觉,就唯有死路一条。
他想活,想跟朝兮一起活下去。
所以他跟不完整的长神仙做了交易,让长神仙“治疗”自己,代价则是一部分寿命和更加严重的眼部疾患。
“在这世上,想要有所得,必然有所失。”黑瞎子缓缓吐息,“长神仙也很公平,它帮我摆脱了幻境,我才得以带着朝爷逃出险境。”
“你说救不了,就是因为那部分寿命已经属于长神仙了?”
张起灵冥思片刻,确实是从张家古楼出来后,黑瞎子的眼睛状况越来越糟,最后的希望——盲冢里的石胆虫盘,也因为张海客的报复被毁。
一片黑暗之中,黑瞎子歪头笑了笑,故作轻松,可惜张起灵看不见。
“是。交易出去的东西,怎么还的回来?现在让它来治我的眼睛,我恐怕死得更快。”
“你应该没让他知道?”张起灵问。
“朝爷?他不必知道。”黑瞎子道,“说到底,我也是为了自救,那些事跟他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和他……你们去张家古楼,也是因为我。”张起灵垂了垂眸,“我……我会再试试其他办法。”
黑瞎子连连摆手,说:“千万别,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朝爷那里我可没办法交待。”
万一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可就亏大发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夜色渐深,月亮慢慢游弋到窗口处,泼洒进来的月光犹如一地霜雪,久违地让张起灵想起长白山的戚戚寒意。
或许,这并不是他该置喙的话题。
但他依随着心中所想,轻声道:“如果你不在了,他一定会很难过。”
旁观者清。
这么多年了,他若还是看不穿身边几个人对朝兮所怀的心思,也算白活了这些岁数。
作为亲人也好,作为生死与共的同伴也罢,他并不觉得朝兮是滥情之人——也许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不能画等号,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兮不在乎他们。
而现在,除了他这个侄子,谢朝兮就唯有黑瞎子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一如雨村后山上那两座四季常青的坟茔,一如朝兮穿的那件粉色招财猫围裙原本的主人,一如被朝兮封印在别墅地下的那具陈年血尸……
张起灵的思想很简单,他不希望谢朝兮再经历这样的难过。
“彻底失去,才能放下。”
这是前些日子,黎簇辗转来到雨村,在镌刻着情仇交加的故人名字的墓碑前,所说的话。
张起灵在一旁听着,他想,换在谢朝兮身上,便该是:“放不下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彻底失去。”
“哑巴张,你知道么?朝爷捡我回去那年,曾经对我说,希望我能在黑夜重重中寻得光明。”
黑瞎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空灵,摇曳在寂静的屋舍里。
“我如他所言,行走在黑夜里,奔向了我的光明。”
“哪怕后来……出了这么多变故。我虽然遗憾,却从不后悔。”
张起灵仔细听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去寻长生?”
黑瞎子的呼吸有一瞬的缺失,旋即一笑,老实承认:“当然想过。最初的那些年,我想过,如果能找到完整的长生之法,我和朝爷一起长生,就能长久相伴,永不分离了。”
“那……”
“可是不行啊。”
黑瞎子按揉着酸胀的眼眶,扬起了头,说:“我知道,朝爷不喜欢别人去追求长生。四阿公的前车之鉴在那里。他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
张起灵不知该悲哀,还是该欣慰。
大概人生就是因为短暂,因为有极限,所以中间的每分每秒,一事一物,才显得弥足珍贵,难以忘怀。
于是无话。
次日日上三竿,宿醉的朝兮悠悠转醒,透过窗户,看见张起灵在院中的空地上练刀。
黑瞎子在厨房里收拾昨夜的残羹冷炙,顺带做早饭。
四合院里蒸腾着袅袅炊烟,韶华正好,光景恬静。
朝兮的唇角勾起缠绵的弧度,提步走进这明媚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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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是谢朝兮孤苦人生最后的一点救赎。
黑瞎子死于谢朝兮二百二十三岁那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