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系换了个治疗场所。
醒来后。
他被机仆抱起,从冰冷坚硬的治疗舱中,转移到柔软的床榻上。
横竖交错的线路,以及密集的仪器,环绕布置在床榻四周,为许系提供生命火苗燃烧的助力。
这是艾蕾做的。
是自责到悲意涌出,依旧要进行尝试的拯救。
拯救那个人。
挽留那道光。
让那奇奇怪怪,擅作主张为机器起名,却想不负责任缺席的人,永恒的陪伴身边。
“主人必须对艾蕾负责。”
“因为主人,艾蕾变得奇怪。”
“因为主人,艾蕾无法冷静。”
“这是主人的错,所以,主人要对艾蕾负责,不能随便离开。”
病榻前,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的男人,脸庞苍白瘦削,手指枯长,布满各种维生机器的管路。
不忍看见这样的许系。
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机仆的声音,从平静中透露出深深颤抖,恍若无翼跌落的飞鸟,彻底迷失了方向。
她低着头。
不敢对上那熟悉的温和眼眸。
本应忠诚的机仆,却违抗了主人的命令,机仆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损毁的半边脸庞,展露着无声的悲鸣。
病榻上的男人没有对机仆生气。
只是又一次的。
虚弱倚床,伸出手掌,伴随疲倦温暖的声音,轻轻握住机仆五指。
“抱歉,艾蕾,这种时候还要麻烦你照顾我。”
……
【你没有阻止机仆的挽留】
【你清楚的知道】
【亲手终结你的生命,对于忠诚的机仆来说,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倘若角色互换,变为艾蕾恳求你,你同样会难以下定决心】
【因此,你尊重艾蕾的选择】
【不再要求忠诚的机仆,替你关闭维生机器】
【你躺在病榻上,意识一点点消却,清醒的感知着,自己的意识缓步瓦解,走向燃尽的终末】
【维生机器的24小时不停运转,只是帮你减缓死亡的速度,并不能真正治疗你】
【艾蕾发现了这点】
【替换各种方法,算力最大限度投入,竭尽可能想为你续命】
“艾蕾,今天怎么样?”
“……”
“是吗,还在努力啊,已经很厉害了。”
“……”
“嗯,我很好。”
“……”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加剧。
无论是什么样的尝试,都无法对许系的身体起效,更无法让燃尽的灵魂,再一次焕发新生。
许系的生命之火,正不可避免的走向消亡。
对于这种结果。
机仆无法改变分毫,只能以银蓝色的机眸,注视那道身影愈发佝偻虚弱,深陷生与死的痛苦中。
时间流逝,许系的痛苦在加深,艾蕾的自责也在加深。
“没事的,艾蕾,不用担心我。”
许系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每一个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似乎随时会昏厥。
但就是这样的身体状况。
他仍撑着笑,宽慰一次次失败的机仆,让艾蕾不必因此自责。
对不起……
对不起……
艾蕾的机体颤抖得厉害。
又一次实验失败,她回到许系静养的床榻前,看着那张眼神涣散的熟悉脸庞,听着熟悉温和的安抚话语。
终于。
心腔内的悲意,突破了数据的极限。
“……对不起,主人。”
“因为我的无能,让您承受了太多痛苦”,机仆坚持不下去了,她再也无法接受,许系以这样痛苦的姿态活着。
每一次来自许系的安慰。
都化作无形的利刃。
无声割裂那忠诚而自责的机魂。
她以颤抖的悲鸣,询问许系为什么不以强硬的姿态,命令关闭维生机器。
论权限。
许系是艾蕾底层逻辑的创造者。
拥有最优先的控制权。
论情感。
许系是艾蕾最重要的人。
只要许系多次请求,哪怕再不舍,艾蕾也会听从许系的话。
但许系没有这么做。
自第一次关闭维生系统的请求,被艾蕾否决后,他就再也没提起。
那微弱而无力的姿态,使得机仆无法理解。
“因为那样的话,艾蕾会很伤心吧。”
逃生舱内没有阳光。
泛白的顶灯,自上方垂落照射,照亮许系的鼻沿,以及那空洞化的双眼。
强忍身体的虚无不适。
笑着对艾蕾解释。
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也不是感受不到痛苦,原因很简单,只是单纯的不想让艾蕾伤心。
“可是,可是您——”,舱内的循环风,飘乱了额前的发丝,模糊了艾蕾的双眼。
银蓝色的平静机眸,在那纷乱的交错里,似乎也有了层次感。
所有的悲痛。
所有的哀泣。
都通过那张非人的拟真脸庞。
一五一十的呈现许系眼前。
不懂隐藏,不懂忍受,自Rtx-9090的时期起,机仆的情绪都是这样直接表露。
“可是您,这样太痛苦了”,声音颤到变形。
除了没有真实的眼泪。
机仆此刻的表情,已和人类没有区别,浓浓的悲意化在脸颊每一处,因为过度哀悲,五官有些挤压。
无情的机械拥有了人的情感。
人却一步步走向虚无。
那份对比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机仆无法接受,她不接受这样的现实。
“没事的,艾蕾。”
许系伸出干枯无力的手掌,轻放在机仆头上,以为数不多的力气,给予其安全感:“这和你没有关系。”
“其实这段时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那声音细若游丝,似将消逝在空气。
如落叶,声微渐无。
如轻雨,润物无息。
同时带有喉咙干涩无力的嘶哑。
“我们之间,已经相识很久了,对吧。”
许系想要微笑,但这样的动作,对于油尽灯枯的身体来说,已经没办法做到了。
嘴角的弧度刚有变化,就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
“咳咳咳!”
“主人——”,艾蕾以最快的速度,帮助虚弱的许系从床上坐起,抚顺身体的呼吸。
“我没事,艾蕾”,许系轻轻摇头。
身体更虚弱了。
痛楚愈发明显。
许系竭力对抗那股昏沉,强打精神,以勉强的笑与机仆对视。
“艾蕾,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从地下实验室遇见你起,到现在已经有了七百多年。”
“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