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永德宫的寝殿中只有李仁平和李未迟两人。
李未迟站在宽大的龙榻边,垂眸看着榻上瘦削的李仁平。
短短时日,李仁平的头发已经半白,脸上的皱纹又添了许多,竟好似一下老了十几岁。
他的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仅露出来一张瘦得颧骨都突出来的脸。
李仁平压抑着咳了几声,随后喘息的声音如破风箱一般,呼哧作响。
“未迟…”他强撑着喊出这个名字。
而后一只枯瘦的手从锦被一侧伸出,微微抬起想要去握李未迟的手。
可李未迟只垂着眸子,一动不动。
等了一会儿,李仁平终是撑不住,懊丧地将手收了回去。
“是啊,你怎么可能原谅我。”李仁平的声音虚弱,说完一句要喘好几口气才能缓过来。
“当年,你母妃故去,我悲痛欲绝,每每看到你,便想起你的母妃,于是冷落了你。
可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忽略了宫中人见风使舵的本领,让你不得不小小年纪忍辱负重,才得以在宫中生存下来。”
李仁平掀起沉重的眼皮,去看他床榻边玉树临风的三儿子。
他对这个儿子最深的印象便是从出生起到他四岁时,那时李仁平几乎天天往重霜殿跑,这个儿子的聪慧和机敏深得他心。
可是自瑶妃故去,他对这儿子的记忆便断了一般,如今看着李未迟站在他面前,倒像是一眨眼就长成了大人一般。
见李未迟还是不做声,李仁平哀叹道:
“待我去到地府,见到你母妃,我如何跟她交代啊…”
说了这许多,李仁平大喘了几口气,他十分疲累,将眼睛缓缓闭上休息。
“未迟,我在这皇位上这么多年,干了不少错事,败了李家的名声,也损了你皇祖父留下的基业。
你大皇兄和二皇兄其实我都不属意,但当时你一副身体羸弱胆小怕事的模样,我着实无法将太子之位给你。
我还道,大庆国难道只能在父皇之后传两代就要灭亡了吗?
没想到,你竟给我如此惊喜!如今有你,我放心了。”
李仁平努力地想要将眼睛睁开,可眼皮耷拉着,双眼已没了神采。
他强撑着继续说道:
“可是,未迟,我虽然能放心你,却还是放心不下沈家啊!”
李未迟听到这句话终是有了反应,他抬眸朝李仁平看去,声音平静道:
“你想说什么?”
李仁平再压抑不住胸中的痒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持续了很久,才慢慢停止。
李仁平一边喘息,一边缓缓说道:
“一山,不容二虎!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努力看向李未迟,质问道:
“你与沈家相争,你有信心能全身而退吗?”
李未迟听完,却是轻笑出声,垂眸看着李仁平道:
“相争?我为何要与沈家相争?
沈家若是想要这个位置,早就拿到手了,不是吗?”
李仁平见他这种反应却是不再多说。
反驳,并不代表没有听到心里,并不代表不信。
这句话如一颗种子一般,待有一天,会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的。
大庆国,必须是李家的大庆国!
李仁平的气息渐弱,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看向寝殿大门,颤着声音道:
“让他们,进来吧。”
李未迟未发一语,转身走到门边,将大门一下打开。
门外,等候已久的众人心中一惊。
“进来吧。”
李未迟沉声说了一句,门外以熙慧贵妃为首的几位高品阶妃嫔和皇子皇女,以及以丞相傅庆堂为首的几位朝中肱骨大臣入了寝殿。
熙慧贵妃入殿前,往身后扫了几眼,依旧没有看到李梦甜的身影。
她心中焦急,知道李梦甜定是方才拿更衣这事诓了她。
她悄悄给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静悄悄退下,去宫中各处寻李梦甜了。
众人入得内殿,熙慧贵妃原本还没有一丝哀色的脸瞬间变得梨花带雨,配上她今日不施粉黛的模样,看上去似乎确实因为李仁平而伤痛欲绝。
她正要往李仁平的床边扑过去,好好演一番生离死别的悲痛场景,可李仁平却闭着眸子压根不看他。
李仁平略略一挥手,傅庆堂从众人中走出,站到了最前方。
他从袖口中抽出今日早些时候李仁平给他的传位诏书,开始念诵起来。
与先前帝王的传位诏书相比,这份诏书的内容十分简单。
许是觉得在位十几年并无功绩可言,李仁平一句自夸之语都未写,只写了几句夸赞李未迟的话,而后宣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李未迟为大庆国下一任君主。
傅庆堂将诏书念完,双手递送给李未迟,寝殿内外的妃嫔、皇子皇女、大臣以及宫人全都跪拜向李未迟叩首。
李未迟站在殿门内,看着这一个个俯首的身影,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绝之感。
他正要吩咐平身,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李仁平!没想到啊没想到,若我再晚来一会儿,就要失去亲手杀了你这个禽兽的机会了!”
在场中人纷纷转头向后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穿烟紫色长裙,踏着夜色,面带决然之意而来。
而她的手中,正提着一把长刀。
李未迟看清来人,皱了皱眉道:
“沈临绮?”
他目露疑惑,听沈临绮的意思,今日是冲着李仁平来的。
他二人怎会有仇怨?
且沈临鹤曾说过已与这阿姊断了关系,在万海坡时沈临绮便不知所踪了,今日怎突然出现在此处?
李未迟偏头往龙榻上的李仁平看去,只见他死死盯着殿门口越来越近的女子身影,目光中满是懊悔和恐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