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庚戌。
金匮当值,吉。
宜嫁娶、祭祀、出行、交易、破土。
申未。
高天上流云。
未央宫雍门外,一骑怡怡然出现,在午后阳光投射崔巍宫墙的巨大阴影映衬下,显得非常渺小。
骑者缓缓走近,马上的儒生一袭青衫,年近五旬,浓浓书卷味中掩不住干练和英武之气。他是曾以大将军身份平定“七国之乱”,因功封“魏其侯”的前太子太傅、前丞相窦婴,字王孙。
现在的窦前大将军信马由缰,任着马蹄滴滴答答敲击石板路,身子随势而动,若有所思。
青石板的大路一直伸展向前,前方出现了一条大河——渭河。
这从远山岩缝中渗出的山泉,一点一滴聚成涓流,万千淙淙小溪终于汇出眼前这滔滔碧波。窦婴暗叹它从鸟鼠山上冲沟越壑下来,也曾经有着夹泥带沙的磅礴气势,但百转千回到了这八百里秦川,锐气已然尽失,只能静静流淌着灌溉万顷良田——只有在夏季暴雨之后,浊浪排空,决堤毁岸之际,才会现出它原本狰狞面目。
微风鼓动细浪拍打着岸崖,汩汩作响,清脆悦耳。但此时窦婴耳畔轰响的却是另一个声音:内侍宦者沿街牵声摆喉,尖声宣读诏书:“有命即集,天作之合!吉时庚戌酉正。武安侯田丞相蚡联姻燕王府翁主,诏召宗室及住京列侯、文武官员,前与同贺。\"
现在的窦婴正是奉诏往丞相府赴婚宴,他努力摇了摇头,似乎可以把那烦人的声音摇落一些。
夕照下,河水波光粼粼,岸边都是槐树,可惜此时花期已过。窦婴吃过那槐花,是真正的美味,不论是丰年还是歉年,捋上一把白白的槐花,和糙米放在一起蒸熟,那种香甜的味道可以传到整个街市坊间。
深呼吸江风送来的水汽混合着沁人心脾的微微草木清香,窦婴心怀略畅。抬眼遥望河对岸,那边是曾经无上繁华的秦宫,被一把大火焚毁后的遗址如今只剩黑黝黝的残垣断壁,巨大的烂尾工程萧瑟耸立在风中。窦婴不禁回头仰望未央宫那高耸入云、威严肃杀的围墙,嘴角露出一丝哂笑。
窦家的窦老太后曾经是帝国的实际掌权者,而窦婴也曾经是窦家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当年因功封侯,拜大将军,还当上太子的老师,一时风光无俩。虽然后来换了太子,到新帝登基勇猛精进,窦婴仍受重用。奈何奉行黄老之术的老太后与小皇帝政见相左,硬是罢黜了一众支持皇上的儒士,要不然窦婴说不定还在丞相位上呢。
老太太登仙数年了,皇上熬到亲政,开始全面施展自己的抱负。窦婴回想几个月前皇上特意宣召自己进宫,在宣室殿上君臣彻夜长谈。皇上虚心请教行军布阵、兵种搭配、后勤保障等诸多兵家相争的细节。好在老窦早年亲历战阵,统领过全军,各项窍门成竹在胸,自然腹有经纶,又特意认真地讲解,小皇帝有时侧耳聆听,又有时翘臀半起倾向窦婴询问,不时点头认同。
两人越讨论兴致越高,越比划越投入,不知不觉地把几案上的竹简、陶杯都拿了下来,在席上当起了围墙、据点,论攻说守,君臣二人,入情忘倦,竟至夜色阑珊。未了,意犹未尽的皇上从坐席上爬起,窦婴也赶紧起来。
“月前上郡太守、渔阳太守奉诏回京,现在担任未央宫、长乐宫卫尉,随时予朕参谋,朕对胡人的情况清楚了许多。”年轻的皇帝说道,“昨天雁门尉使也到京城准备述职,所谓知己知彼,咱们了解的越多,朕就越有把握。”
皇帝所说的上郡太守,名李广,骁勇绝伦,尤其擅长骑射。而渔阳太守程不识,治军严谨有方,更是未尝败绩!现在两人王命急宣,窦婴隐隐约约感觉皇上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皇帝继续说:“以前呐,我以为你们不及我,但是今天,与军侯一席论,才知用兵之道,变化万千,是我不及你了!那李广不拘行伍,容易被敌人乘虚而入,程不识呢,又谨慎拘束,魏其侯啊,还有你族中若有贤良子弟,一定要推举为朕分忧啊。”
我国古代君王招揽选拔人才的方法,在春秋战国以“养士”进行,在秦朝以军功为选官依据。到了汉代,国家统一不再征战,为了适应统治需要,高祖刘邦首下求贤诏,要求郡国推荐具有治国才能的贤士大夫,开“察举制”先河。文帝时期定下“对策”和“等第”以求“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当今皇帝更是重视人才的选拔,各项规定相继推出,充实科目,统一标准,察举制度已然完备。
话说刘彻这真挚的不耻下问,殷殷切切的拜托,让窦婴感受到深深的知遇之恩!当听到皇帝“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军侯是军中翘楚,国之栋梁,要多做准备,随时再为朝廷贡献自己的才能!”拜托之辞让窦婴体内儒家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血已经抑制不住,再次猛烈沸腾!
如果大汉真要对匈奴有所动作,我窦王孙自当奋勇,不论封侯拜相,就为出一出汉人胸中那口自白登之围后七十多年来一直被匈奴人耻笑讹诈的恶气!
此时此刻,窦婴心中私底下有个更强烈的愿望,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老窦家的辉煌不只有窦老太太,也不全靠着窦老太太!在小皇帝新政夭折过后了这么多年,家族笼罩着的老太后羽翼荫蔽逐渐消失之后,已现颓势。若能凭一己之力,中兴光大了老窦家,哼哼,不说让世人侧目相看,能让泉下的老姑妈不要再小看咱,也就不枉了!
其实窦家之前因为地产上的一些争议,和田家有过龌蹉,这一次丞相田蚡的大婚喜事,窦婴的兴致原本并不高,毕竟让失意落魄的人去面对别人得意快乐,还要强颜欢笑地捧场,还是很有点残忍的。
但经过与小皇帝的秉烛夜谈,作为曾统帅天下兵马的前任大将军,窦婴自然知道田蚡的位置有多少分量——后勤保障对军队是生死攸关的事。当年萧何没有韩信的攻城略地之赫赫战功,也没有张良的千里明见运筹帷幄,就管理着柴米油盐,他凭什么能位列“三杰”?就凭的是如果没有他的落实与保障,张良的决策只会是一纸空文,而在前线的韩信说不定要再受胯下之辱,当逃兵回头找漂母讨一口饭吃。
所以从长计议,借着太后这次的诏令,窦婴希望与田丞相修复些微关系。等到他日自己再掌重兵,旌麾所指,功名所在,一切又另当别论!
沿着渭河岸的驰道一直向东,在厨城门外分出一个岔道。
窦婴看看天色,感觉时间尚早,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人,略做思索,愉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嘴角又露出那一抹浅笑,自言自语道:“哈哈哈,有命即集,天作之合。”
“和天作之合的朋友一起,再嚼蜡的事也会变的热闹!”窦婴拨转马头右拐,加鞭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