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趴在马背上用力的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漫山遍野的兄弟，轻声道“兄弟们，再见了。”
“兄弟们，”
张十一很想用那充满了骄傲和感慨的声音，告诉长眠于此的兄弟们。
“我们赢了。我们战胜了强大的敌人，保卫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家人、我们的荣誉。你们都是英雄，你们的英勇将永远被世人铭记。”
可是风沙刮着他，硬是张不开半点。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这胜利的喜悦没有人能与他分享，残酷的战争，最后只剩下他一人悲惨的凋落。
突然，他想起了马背上的那个黑影，虽然他没看到正脸，可是他知道，那一定是他师父，他笑了，师父来了。
战斗结束了，没有传奇，没有战歌，甚至没人为他们庆祝喝彩，欢呼雀跃。
八千勇士，二十万英魂，或许都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却从未退缩，无怨无悔。
正午的阳光还算温热，可是张十一却感到阵阵寒冷，趴在马背上竟然打起了寒颤。
吃着干粮，喝着水。
每过一段路程张十一都会从马背上扔下一些草料，喂给马儿，渴了，就自己找水源，马儿是聪明的。
至少他们比一些人聪明，他们不会饿死。比一些人忠诚，不离不弃。比一些人友善，不会伤害。
马尔累了，跑不动了，就慢慢的驮着张十一走，休息的差不多了，就快速的奔跑。
可是那脚步却是那样的稳健，张十一竟然不会感觉到有多么颠簸。
两天多的时间已过，张十一的神智却越来越迷糊了，时常想不起一些人，一些事。
唯一记得的就是，驿站的姑娘，在等着他带她回家。
他吃了很多东西，可是还是觉得自己很饿，而且明明肚子已经很鼓了。
时而清醒的时候，哪怕觉得再饿都不能吃下去，他会撑死的。
天气越来越寒冷，张十一也冷的受不了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虚弱成这样，但是还在安慰自己，至少还活着。
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他还是坚持不住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快睡了十个时辰，可是困得厉害，他不敢再睡着了，他怕自己一睡不起。
他趴在马背上哆嗦得拿出那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手帕，夜深得竟然看不出上面的一对鸳鸯。
打开手帕得那一刻，两个红色得药丸浮现在张十一得面前。
他虚弱得喃喃自语道：“听说你很神奇，能续命，不知真假，想来也是假的，毕竟你没有救了梦琪。”
“我竟信了他的话，世上哪有这样的灵丹妙药。”
“不过终归还是好药，我现在就试试你的药效如何，是不是真的这么奇妙。”
张十一颤抖着双手，好不容易将药丸放到嘴里，便趴在马背上再也起不来了。
左手费力得将手帕塞进衣襟，头一歪睡着了。
梦里还是在那个熟悉得山巅，那个像精灵一样的女孩，不爱练武，总是喜欢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得身上。
他笑了。
梦里他又梦到了结婚的那天，那个温婉如春得女孩，等了他五年。只是身边还跟着一个精灵一样得女孩，那一天是三个人一同结婚了。
那一天晚上，他竟然是三个人一起大被同眠。
他又笑了。
梦里他变得白发苍苍，只是儿子却才两岁，他有些疑惑不解，却也无可奈。他想抱抱那个孩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抱不动。
可是他依旧很欣慰。
马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前进得步伐，发出一声悲凉得嘶鸣。
马儿不安得抖动耳朵，前蹄也在用力得刨着脚下得土地。
忽然，张十一醒了。
他觉得自己竟然好了起来，身上又充满了力量，他骑在马上，竟然可以坐的笔直。
马儿发狂似得突然狂奔了起来，还好张十一的骑术不错，要不然指定得掉下去。
张十一拍拍马儿的后背道：“别着急兄弟”
可是马儿竟然跑的更快了。
很快在天亮时分就跑到了那熟悉的驿站。
张十一没有惊动任何人，身手矫健的翻身下马，一气呵成。
悄无声息的来到房间，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孩，盖着他的披风还在熟睡，张十一竟然笑了。
低声道：“梦儿，别睡了，哥哥来带你回家了。”
说完便再次将那个仿佛真的睡着一般的女孩背在了背上。
张十一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梦琪的身体，在这大冷的冬天，竟然还是软软的，只是不会再主动爬上他的肩膀。
他再次将女孩用布条捆在自己的身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张十一来到马前，抱了一下马儿的脖子道：“兄弟，带我回家吧。”
然后一跃，跳上马背，向着石牛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上张十一都在说“慢一点，老伙计。”
可是马儿就像听不懂张十一说什么，张十一越说慢，马儿就跑的越快，最后张十一也无奈的只能由着它了。
心道“快点也好，好久没有见到刘瑶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好。”
马儿就像一道闪电一样在官道上奔驰，从未停歇，从天刚亮，一直跑到马上就要晌午了。
马儿的身上，浑身湿透了，那点点汗水掉落，竟然是滴滴血液。
终于张十一在此刻看到了石牛城的轮廓，他知道，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家了。
说不出的心情，有念想，有激动，有愧疚，也有一点无名的不安。
张十一骑着马奔驰在街道上，天气已经很冷了，街道上自然不会有很多人了。
当他来到张府门前的时候，那结婚时的喜气竟然还没有完全消散。
门上那左一半右一半的喜字竟然还没有完全掉落。
门童看着马上的张十一，似乎有些不敢认，定睛看了很久，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张十一笑着说道：“怎么，认不得你家少爷了？”
那门童才恍然大悟般惊醒。
一边跑一边大喊：“老爷，夫人，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张十一胯下的马儿，此刻竟然全身打着颤，似乎也在硬挺着什么。
张十一摸摸马鬃道“兄弟，辛苦了”说完便翻身下马。
落地的那一瞬间，突然心口一疼，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人也再也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的倒地而去。在张十一倒地的那一瞬间，马儿似乎再也撑不住了，同样跟着他的主人轰然倒地。
张十一惊讶的看着倒地的马儿，似乎眼角还流下一滴泪水。
张十一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越挣扎，心越痛，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的喷涌而出。
很快张十一的父母跟妻子还有家丁急匆匆的从府内走出。
看着倒在地上的马儿和张十一，老两口吓坏了。
还是张父很快反应过来，大喊道“快将少爷抬进屋里。”
一帮家丁，各忙各的，张十一，马儿，梦琪各有归属。
刘瑶是最后出来的，当她走出张府的大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头银发被人抬着的张十一。
刘瑶傻愣愣看着张十一从自己的面前经过，差点都没认出来。
看着逐渐消失在眼前的张十一，刘瑶才忽然哭了出来。
大喊一声“夫君”一边擦眼泪，一边向府内跑去。张母看着不成人样的张十一，也是痛哭流涕。
所有人齐聚张十一的卧室，家丁退了出去，只剩下张父张母还有刘瑶以及两个丫鬟。
张十一虚弱的躺在床上，很想给大家笑一下，告诉大家没事，可是现在却连笑一下都是那么勉强。
刘瑶跟张母坐在床边哭的像个泪人，张父也是坐在桌子边悄悄的抹着眼泪，家丁已经在第一时间被安排出去寻找郎中去了。
两个小丫头则是抹着眼泪投洗着毛巾，为张十一擦拭身体。
“娘，瑶瑶”张十一费力的看向张父道“爹”，只是剩下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桌子上为刘瑶新买的那张光洁明亮的铜镜，铜镜中倒映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他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可是那的确是他自己。
他颤抖着右手，指着那镜子说不出话。正在投洗毛巾的小丫头，突然看到张十一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什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应该是那面铜镜。
那小丫头从衣服上快速擦干手上的水滴，来到桌前，指着铜镜哽咽道“公子，您要这个吗？”
张十一艰难的点点头。
丫头将铜镜拿到张十一的床前，蹲在地上，双手举着铜镜摆在他的面前。
张十一看着铜镜中白发苍苍，甚至瘦弱的不成样子的自己，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他。
震惊片刻的张十一突然笑了。
伸出大拇指在那丫头的脸上轻轻一擦，道“丫头别哭，公子这样是不是也挺好看”
丫头收起铜镜连忙站起来点头，然后转身继续去投洗毛巾。
“娘，瑶瑶，爹，你们别哭了。”
“儿呀，你到底···”张母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十一突然一口鲜血再次喷出。
这个时候张十一似乎有些理解马儿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张母慌乱的拿出手帕给张十一擦着嘴角。“儿，你别吓唬娘。”
刘瑶却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似乎只剩下掩面哭泣。
“娘，扶我起来。”
张母慢慢的将张十一扶起来，刘瑶迅速的拿起枕头垫在张十一的背后，让他靠着更舒服一点。
张十一长出一口气，似乎感觉好多了。
“爹，儿子胜利了。”张父听到张十一的这句话，哭的更厉害了，那挺直的脊背也在那一瞬突然弯了下去，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娘，孩儿不能给您二老尽孝了。”说完看着刘瑶。从怀中拿出那张染血的手帕道：“瑶瑶，我答应你的，我回来了。”
刘瑶转过身不去看他，那个曾经与他共度风雨的女子，趴在张十一的腿上泣不成声。
虽然说话的张十一是笑着的，他看着熟悉的景象，心中的那股莫名的哀伤却久久不能挥去。
他知道，这一次的告别将是永恒。
他看着父母和妻子那关切的面容，他们的眼中充满了对他深深的爱和不舍。
他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用微弱的声音说：“爹，娘，瑶瑶，别哭我最爱的人。”
“瑶瑶，过来。”刘瑶擦了一把眼泪，用力的挤在张十一的面前，她不忍心看着那苍白的脸颊。
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颊，用尽了最后的温柔说道：“对不起瑶瑶，我不能陪你走完余生了。”
说完张十一看着刘瑶的肚子，轻声说道：“可惜···”
可是刘瑶，聪慧如她，又如何听不懂呢。
“不，他已经来了，三十八天。”刘瑶摇着头的说道。
张十一笑了，很开心。“请你替我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让他知道我永远爱他。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英雄。”
“好”刘瑶坚定的点点头。
最后，他转身看向父亲。
“爹，你帮我把我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带过来。”
“好”张父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张十一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很累，很累。
很快张父带着家丁抬着梦琪放到了张十一的床边。
她曾是他生命中最亮丽的风景，为了他，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心中涌起深深的痛楚和愧疚。
张十一看着身边的女孩，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在对所有人说道：“师妹，你救了我一命，可我救不了你。”
张十一努力的伸出去自己的右手，似乎想再抚摸一下那个女孩子的脸颊。
“但是没关系，师兄做到了，我们~~回~~家······了。”
张十一的手终究还是没有够到那个女孩的脸，尽管距离梦琪的脸颊只有半寸，可这半寸却成了他此生无法跨越的距离。
他的手不甘的落下了，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到他的爱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可知我将不会再醒，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他的灵魂飘然而起，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眷恋离开了，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一团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