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蓄势
与白崇一说到这个份上,雨浓也没什么可扭捏的了,当被问起“如何调理”时,他便将早在心里准备好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雨浓答道:“前者所言‘攘外须先安内’,即是在出重拳捶打敌手时也要出重拳捶打自己,否则如何能锻成铁板一块呢?”
白崇一又问:“打外人重拳容易,对自己重拳实在是难。”
雨浓道:“此拳非彼拳。并非要有意戕害他们,而是为了将宗门上下拧成一股绳,在这拧绳的过程中难免要让有些人不舒服,甚至不堪重负而被绞断,但这也是非做不可的事,不能仁慈,更不能马虎。”见白崇一不反驳,便又说道:“前次向新党,宗主施了三记重拳,此次对内,也不妨用三记重拳。第一记,曰‘杀鸡儆猴’,从众多长老、堂主中选出自以为是、居功自傲、不安心从命者,从严从重从快查办,以树警戒。第二记,曰‘风水流轮转’,即是从将那些世袭之长老从寅处移到卯处,从忙到闲、从重到轻;第三记,曰‘鲤鱼跃龙门’,这一记拳宗主曾用过,还在宗门中办过盛大的竞试比武,借着白松腾出来的空位,将那些周身本事、满心抱负的有志之士心思彻底搅活了,不过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比如所选者看上去乃是宗主‘内定’之人,几乎毫无悬念。待白霖、白蕙、白灵儿等几位长老交椅空缺时,宗主却没有再沿用上一次的做法,让那些活络的心思又陷入平静之中。本以为‘外族弟子不过堂主’的祖制能够有所突破,没想到仍是没有看不见出头之日,因此,宗主还是要再续前作,将那即将沉寂下去的一潭池水再度搅活。”雨浓用上眼白瞥了一眼白崇一,见他茫然看着前方,似是陷进沉思里,便又说道:“此三拳看似简单,实则极难,既需要有极大的胆魄,又需要有绝对的权威,还需要摸透他们的心思,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反感什么、惧怕什么,否则极容易错点鸳鸯谱,错上加错、乱上加乱。”雨浓的声音戛然而止,让整个大殿重新陷入往常的死寂。
白崇一将目光从远处抽离,转头看了看雨浓,道:“你怎么不说了?”
雨浓道:“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全由宗主定夺。”
白崇一从胸腔里发出“嗯”的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似是仍意犹未尽,接着便又问道:“你以为这三记重拳都该对应在谁身上呢?”
雨浓笑了笑,说道:“其实宗主心里早已有了定夺。不过,需要提醒宗主的是,虽是宗主之意,却又不能是宗主之意。”
白崇一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雨浓道:“宗主须将己志掩在众人之志中,作为凝心聚力之魂,要将己手藏在众人之手背后,作为催动车乘的总推力。换言之,要让人只感宗主之恩,而不知宗主真意。”
白崇一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该拿谁开刀,又以什么事作为开端呢?”
雨浓道:“弟子位卑言轻,不敢犯僭,请宗主体察。”
白崇一点了点头,道:“也是怪我,一味用你却忘了给你正名。这些事容我仔细想想,你先下去吧。”雨浓退身而出,到殿门外时,天色已暗沉下来,看看西北,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过来,好似蕴藏着千万敌军,让人不禁心生敬畏。然而,当今之天下,又有谁胆敢进犯呢?想到这里,雨浓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身钻入黑暗中,消失了踪影。
雨浓的身影消失后不久,又一道身影怯生生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赫然便是药堂堂主抱朴子。他向殿门外守卫的弟子说道:“我有紧要事向宗主禀报,劳烦小哥通报一声。”
那弟子也懂得看人下菜碟,对于抱朴子这种平日不甚出挑,脾性又比较温和的,自然有些不耐烦,回道:“宗主同雨浓护法商谈了半日,如今恐怕刚要歇下,谁敢前去叨扰?堂主还是明日再来吧!”
抱朴子心里着急,央求道:“有劳小哥替我跑跑腿,定不忘你的好。”说着,便从袖口中掏出两株草药来,悄悄递上去,又说道:“我在药堂,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这两株草药,是在深沟底下发现的,唤作软茯苓,算得上难得一见的补气增血良药,我已用丹炉之火淬烤过了,可直接服用。以二位的修为,少说能够增进两轮。”站在另一边的弟子闻言,看看四下无人,也赶紧围拢过来。二人被抱朴子说得眼光流动,几乎要流下口水来,恨不能立刻吞服,查验药效。
二人赶忙接过药材,塞进口袋,嘴上却说着客气话:“我二人未立寸功,怎敢收这等贵重的礼物!堂主在此稍待,我进去通报。”说完,一溜烟跑进大殿里去了。俄而,又从殿中出来,道:“我已秉明,请堂主觐见去吧!”抱朴子迈步进殿,只听身后两个小弟子争论道:“这一株大些,给我,是我进去通报的!”抱朴子再无心过问,在心里暗自整理着说辞,唯恐说错了一句话,反倒引火烧身。毕竟,白无双好似已今非昔比了,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风头,惹得白崇一对他大为改观。也不知自己这一行是福是祸,又会招惹起多大的风浪,念及此,竟有些退缩之意,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可言呢?于是,横下一颗心,疾步向前。行至殿中,又有两名弟子迎上来,低声道:“宗主在偏殿等着堂主。”抱朴子点头应着,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株“软茯苓”来递上前,那弟子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塞进袖口,没有半分扭捏、推辞。
抱朴子站在偏殿门前整理了衣着,躬身趋步进入殿中。白崇一抬了抬眼皮,面色平静,看不出喜忧来,问抱朴子道:“这么急着见我,所为何事?是深沟中采药遇见了什么意外吗?有什么事先向三长老禀报,他定夺不了的再同我说。”
抱朴子感觉出了白崇一的厌烦,于是也不卖关子,直奔主题道:“采药、炼药上的事倒是一切如常,只是前日在拉瓦深沟巡查时正遇见六长老,我正欲上前打招呼,却见他带着许多弟子潜进了谷底,不知是不是在执行宗主的密令,便不未敢上前打扰,直待今日午后,六长老等人才复飞上岸来。”
白崇一心头一凛,瞬间皱起眉头看着抱朴子,盘问道:“白无双?他去谷底做什么?”
抱朴子道:“我也正觉得蹊跷,怕是他执行什么密令,才迈过三长老,直接向宗主禀报。按理说我在他们后面启程,应该后到才是,且还在药堂中等了片刻才敢来觐见,没想到......”
白崇一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他早就回来了?却为何不来复命?”又起身行至抱朴子面前,居高临下诘问道:“此事还有别个知道吗?”
抱朴子道:“未敢与他人言!”
白崇一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抱朴子悄然将手伸进衣袖中,迟疑片刻,又复抽离。这等小动作如何逃得过白崇一的眼睛,问道:“袖中所藏何物?”
抱朴子见被识破,也不在遮掩,便又向袖中掏出所藏之物,捧在白崇一面前,道:“是一株上古年间的龙血芝,因见宗主面色日渐潮红,像是日夜操劳、真气罡正勇烈之故,担心宗主身体吃不消,特往南疆上古丛林中寻来这一稀世珍品,方才见宗主沉思,未敢打扰,因此踌躇。”
白崇一接过那株宛若涂了朱砂的草药,放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它有什么功效?”
抱朴子顿时来了兴致,答道:“据《异方金典》记载,此药只生在察燕南陲高山之上,乃玄天祖师屠龙时洒血落地,浸入泥土所化,千年长一寸,不惧高寒,不畏阴冷,食之有脱胎换骨之功。”
白崇一被他说的活络了心思,暂且忘了那些糟心事,缓和了语气问道:“竟有此等神药?也难有心!”
抱朴子躬身施礼道:“都是臣子应该做的!”
白崇一忽然问道:“你是几岁入的门?师从于谁?主掌药堂多少年了?”
抱朴子终于得此良机,便将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倾倒出来,道:“我自六岁入门,先师乃是原二长老,白钰。先前在宗主堂从事,因与白楠多有过节,深受宗主恩典,拔擢至药堂,至今已有一百五十三年。”
白崇一听后,叹着气说道:“也该动一动了!不能叫你们这些安心做事的人吃亏!”说完,又摆摆手道:“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没什么其他事,就退下去吧!”
抱朴子转身要走,殿外守门弟子前来禀报:“六长老在殿外求见!”抱朴子心里一阵慌乱,唯恐白崇一将自己出卖了,然而,说出口的话又怎能收回,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自然还是逃不过白崇一的眼睛,出言安慰道:“你且放心,我知道该怎样说!”抱朴子谢了恩,便躬身退出。
白崇一将白无双召进殿中,也不抬眼皮,幽幽地道:“前日你东征凯旋而归,未来得及听你细说便又将你派出去了,今夜闲暇,想起你的不易来,说说吧,此次征讨有什么心得?”。
白无双将准备了整整两日的说辞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脱口说出:“我带着一众弟子,飞速杀往东北,没想到那新党贼众没什么骨气,多数不战而退,弟子们愈战愈勇,直追到浩渊之滨方止。因深入敌后,恐其有诈,不敢久留,故折身而回,又斩杀了许多匪徒。”
白崇一听他说了一通,忍不住笑出了声,问道:“这么说,倒是有劳你了。几时回来的?”
白无双道:“全赖宗主赐拨的弟子,真真是兵贵神速,才得以三两日回还。回来后将他们安顿下便立即来向宗主复命了。”
白崇一点头道:“难得你有心。”又忽然转身,问道:“浩渊之滨,我许多年不曾去过了,你所到之地在哪个县?”
白无双一怔,这显然超出了白无双的认知,也出乎了他的意料:“宗主怎么会无故发出此问呢?”于是,支支吾吾道:“我只顾赶路,未曾留意,兴许子弟中有人知道,待我问过之后再向宗主禀报。”
白崇一笑了笑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知道不知道的没什么妨碍。”又道:“既然如此舟车劳顿,何不好生休息一夜,等明日再来复命也不迟。”
白无双见白崇一和颜悦色,便完全放松了戒备,躬身道:“已是迟了,哪敢再行耽搁!”
白崇一道:“倒没什么耽搁,只是总要担心你的安危,回来了就好。”又说道:“你且回去吧,明日我召集众长老替你接风洗尘。”白无双闻言,自然十分欣喜,指望着明日在大殿上受人瞩目,心里还劝慰自己:“一定要沉着些,省得招人嫉恨!”一面想着,一面退身出来。
待白无双出了殿门,白崇一便叫过弟子来,吩咐道:“叫雨浓来!”不出片刻,雨浓便再次出现在宗主殿中,等待宗主下达指令。
白崇一道:“去查一查都有哪些弟子跟随七长老出征,选几个胆子小、人缘差的隔离起来,仔细盘问盘问。”
雨浓领了命,便转身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那些接到召令的长老果然又齐聚宗主大殿之上,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白崇一又要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坐在白楸身旁的白榆侧身问道:“今日召我们来不知要做些什么?”
白楸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白榆讨了个没趣,便又向另一边的白槿说道:“难道是为你的事?”
白槿道:“我能有什么事?”
白榆道:“叫你代理六长老之位日久,也该正一正名分了。”
被他这么一说,白槿竟然隐隐有些期待,若果真如此,也不枉费这些日来自己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了。
等所有人到齐了,白崇一才从偏殿款款而至。拾阶而上,坐在龙椅,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问道:“抱扑子怎么不在?”
白杉站起身来回道:“今日带队前往南疆采药去了,叫我替他向宗主禀报。”
白崇一目光移向别处,不再过问。又看了看大殿角落,胡安竟坐在那里,便笑着说道:“胡安使者竟也来了,今日我们族内欢聚,并非议事,使者只管去忙别的事务便是。”胡安闻言,虽有些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
白崇一吩咐弟子道:“宗主殿外五百步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众人疑惑更甚,既说是欢聚,却又为何戒严呢?殿上气氛肃杀,众人也不敢交头接耳,只有白崇一一人的声音贯穿整个大殿。他说道:“有些事,今日议一议!”这一句冷冰冰的话,让坐在下面的白无双本来热忱似火的心瞬间凉透了,他预感到事态的发展势必与自己所愿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