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头滚动,牵动着脖颈处的衣襟。
犹如钝刀,一点点拉扯着他的呼吸。
张了张嘴,无数想说的话,想问的话都只成了一句:“你爹娘和星星都无恙,他们不愿来京,我便留了医官。”
听见家人的名字,江月这才缓缓松下神经。
“阿靖呢?”
拳头骤然绷紧,听见她口中出现其他男子的名字,即使这人和他如同手足,出生入死,即使他一直都知道阿靖的心意,但此刻听见她说出的第一个人名字是阿靖时。
萧云笙还是不可控制的嫉妒了。
为了刚离开他身边,这丫头就脱了掌控为别人披上了嫁衣。
为了找到人时,他第一眼看到她红妆钗头,他不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几乎瞬间,门口出现了影子,阿靖胸腔上下起伏推开门,也是先寻到她的眼,她的神,落在两人一前一后错落的位置。
终于找到了可以正大光明进来的理由。
“太子来了。”
话是对着萧云笙说的,但目光落在江月脸上。
那身蹩脚的婚服初见有些可笑,再看越发扎眼。
身形若无其事站起。
挡住了江月看向屋外的目光,也挡住了阿靖眼里的灼热。
萧云笙颔首:“告诉太子,此刻我们就进宫,他缓缓再来。”
没给两人反应的机会,便抱着江月出府上了马车,直奔着宫里去了。
阿靖紧握着的袖口终究垂落,那句关切就哽在喉咙,又化成无声叹息,就像从没出现一样。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
进了御书房,江月被留在御花园。
入眼满目繁花,空气里都是醉人的脂粉和焚香气,终于后知后觉她又回到京城。
就如同一场梦,从离开到回来,只是一眨眼的从噩梦惊醒。
她刚认命放下,这会又重新拿起。
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又没什么不同。
萧云笙这才放松紧绷的神色,暗笑自己的幼稚。
萧云笙缓缓转过头,暗潮汹涌的愤懑在看到她时尽数褪去,这么一会脸色便的苍白如纸,唇角缓缓向上却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
喉结上下滑动着,理智将呼之欲出的话压了下去,萧云笙随意道:“出了差错连累了萧家,得不偿失。”
顿了顿,多了几分认真和试探:“说到底是我无能,官家什么时候换了心思恢复旧制我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朝中的差事还是太子你能做到事事兼顾,只求官家早些定下退位的日子,太子顺利接手朝政。顺便问一句,太子妃孕期为几月,日后可和江月一同……”
噙着淡雅笑容太子指尖摩挲着玉壶的把手,流转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微妙的……嘲讽。没有接下这话,看着不远处两团阴影,反而漫不经心轻笑:“还早着,有缘分自然不用你提。”
“这会没旁人,说说你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萧云笙自然注意到江月一路跑过来时东张西望,在看到他时陡然亮起的眼眸。
跟着那位内侍自然不会受委屈,他只怕这傻丫头又从哪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胡思乱想。
江月眼帘颤动,粉色的唇抿成了线,迟疑着没有开口。
方才迫切想见到眼前人的心此时当真面面相觑,变得笨嘴拙舌。
难道要问萧云笙,累不累。
还是告诉他,自己心疼他在萧家的付出。
又想问,萧云笙就这么放弃那个位置,有没有她的缘由。日后若是后悔了,又该如何。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远远的就觉得将军同他之间的争锋相对格外明显。
“就是着急见你,想和你说说御书房里的事。”
江月随后抓了个话头岔开话题,顺便弄清楚赈灾她需要做什么。
“正好,我也要和你好好说说你腹中孩子的事,你说咱们怎么不算心有灵犀呢。”
萧云笙点头,直接拉着她的手便往另一处方向走去。
好似后宫是他家花园一般旁若无人,说是要好好说说话,一路不是带着江月看莲花池子里新长好的荷叶,就是看着哪一片的蔷薇开的正艳丽。
七拐八拐,才终于到了一处满是药香的殿宇,江月眼尖的瞧见上头匾额上书写的御药房,不明白萧云笙带她过来做什么。
萧云笙轻车熟路转到后殿,屋子里两个白发老者正盯着炉子上的药,还有一个在藤椅上打瞌睡,看到萧云笙进来顿时吹胡子瞪眼睛破口大骂:“萧将军让我们好等,说了你体内的毒必须按时拔除,一日都消失不见让我们几个老家伙等……”
可视线落在跟着进来的江月脸上,立刻止住了话。
只是还是时不时扫一眼两人交握的手。
“这几位是原先给太后看过病的国手太医,请他们为你诊脉瞧瞧腹中的孩子。”
“别仗着你是将军,在我们跟前有一个好印象就,把我们几个当成什么了,随意使唤。”
不满的话刚起了个头,就看到江月乖巧冲着他们三个行了礼。
虽不太熟捏宫里同人打交道的话语,但到底落落大方:“麻烦您几位费心了。”
粉玉一样瓷娃娃般可爱,让怪脾气的老头倒不好朝着这样的人发脾气。
藤椅上的晃晃悠悠起身,江月有眼力见的上前扶人。
等切上脉,回头才发现萧云笙不在身旁,反而走到那两位熬的药罐子前,说着什么,然后一股脑的将几个药盏里熬的药都喝完了,又接过几个瓶子,问着什么。
“换只手。”
刚想看仔细些,太医咳嗽一声提醒她要专注,江月回过神,急忙将另一只手腕递了过去。
“如何?”
耳边突然传来萧云笙的低喃,热气扑的江月耳垂发红,懊恼这人不声不响到了身边一点都没听到。
回头,被他身上药的苦气熏的眼睛疼,更是连胃里都开始翻涌着酸。
还是萧云笙后退了几步,江月才好受些。
“抱歉。我没想到这药气味如此难闻。”
萧云笙就像做错事般,带着愧,看着她被被熏的通红的眼想要上前替江月擦泪,又不敢随意靠近再熏着了人。
“我们这些个老东西给你熬了这么久的药,从夜里到现在一刻没闲,怎么不见你说愧疚。”
老太医收起盖在江月手腕上的帕子,没好气的瞪了萧云笙。
见他终于露出几分浅淡的笑,一方面觉得稀奇,一方面更生气的懒的多语。
反而捏着胡子,认真看向江月。
“之前避孕的汤药吃了有多久了?”
“大半个月。”
说起来从进御药房,江月一路还没见到徐太医,星星之前的身子多亏了他和他徒弟。
“先前避孕的药太凶猛,若不是断的及时,你身子彻底亏损便再也不能有孕,虽然断药及时,但你之前的损伤没有补上就有了孕,照常理说,你这孩子早就该没了的。”
太医的话让江月脸上一寸寸白了起来。
下意识捂住小腹,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孩子还在那。
“我要如何保护这孩子,是吃药还是扎针?”
江月突然想起之前昏倒无力的场景,心里有了答案。
见她恍惚,萧云笙也顾不上药味是否散尽,上前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抚着江月的情绪。
“还请各位太医尽力保住孩子。”
萧云笙话音落下。
几个太医冷哼一声,颇有一种老夫不欠你的姿态。
但还是捏着胡子仔细捏出一个方子给江月吃。
“你心中有郁结在胸,于孩子如砒霜,不可憋气烦闷,不可伤心落泪。”
这话说着,江月微窘,顶着一旁大灯一般的目光乖巧点头。
她的确这几日偷偷哭过的,在家人和阿靖几人面前,她总归表现的淡然自洽。
但赶路途中,偷偷擦过好几次眼泪。
萧云笙在一旁一一问着有身孕的人的注意事项,还记下了几页纸,问的太医院的太医一个个脸白唇干眼看老命就要将交代在这依旧意犹未尽。
江月实在看不下去,拉着他踮着脚尖就想伸手堵着萧云笙的嘴。
“将军别问了,这些都是女子要注意的,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会被旁人笑话的。”
只萧府里的嬷嬷就知道不少生儿育女的消息,她可听傅蓉身边伺候的人来来回回召着萧府的奴仆去问话。
翻来覆去问的都是养育孩子的种种。
现如今府中上下都知道傅蓉这一胎怀的辛苦,傅蓉极为看重,还未生子就已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要将全天下最好的星星摘下都不为过。
萧云笙一面躲着她,手上将扇着风吹干墨迹,又仔细将纸叠好贴身收好,好似那是什么机密情报,这才转头一脸认真表达对江月所言的不以为意:“孩子是我们的,你怀着孕本就辛苦,其他琐事自然要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谁要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呗。我只要你和孩子快乐。”
他从前总是冷冰冰,严肃没个笑模样。
冷不丁说这些情话让太医一个个摇头,只觉得耳热。
只是他作为当事人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等事忙完,定要请老先生来喝我俩的喜酒和孩子的满月酒。”
江月脸红无措,实在被他这幅样子弄得不敢抬头。
“好好好,有喜事我们这些个老家伙自然要去凑热闹。”
捏着胡子,太医语气依旧冷冰冰但脸上的皱纹已然舒展开,锤着腰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比起江月,更放心不下的是萧云笙的体内的毒:“药定要好好吃,只再次些日子久可动手剥离毒了。”
萧云笙沉默点头,在江月看过来时,眉宇恢复了松弛,拉着她离开御药房。
一出院子,江月就忍不住想要甩开萧云笙的手,一想到他方才的话要是被宫里的人瞎传心里就像打鼓一样不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宛若蚊吟。
“你怎么能随便说我同你要成亲。”
他有正妻傅蓉。
就算是纳妾,哪怕是平妻,都只能说和三五好友摆一席小宴,而不能算正式喜酒。
不该也不能抛下这一点,不然就和过去萧家被人笑话的那样,成了宠妾灭妻的狼心狗肺之徒。
萧云笙淡笑地靠在柱子旁,食指略弯,指背轻柔地摩挲着江月的左颊,只笑不语。
一直盯的江月心里发毛,才懒懒问道:“怎么,你不想嫁?”
江月踌躇着抿唇。
“怎么不说话?还是说,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再一次嫁给旁人?”萧云笙虽然还挂着笑,可话里分明是充满了寒意。
“将军这样只会是告诉所有人,我也怀了你的孩子,要和傅蓉争夺看看是谁先生下萧家第一个孩子,不出一炷香,满京城的赌坊定然就能下注。”
渐渐回神,江月故作自然地咧开嘴,一如既往地灿烂笑意,不答反问。
看到萧云笙明显愣住的神色。
江月咽了咽口水,慌乱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半晌的相顾无言后,重新低下头:
“将军若不是将军,咱俩就能在一个没人认识咱俩得地方,拜堂成亲。
所以将军不要再说什么,喜酒,满月,其实是不是人人皆知,是不是明媒正娶,我并不在意。”江月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若他不是将军,你俩这会也不能站在孤的御花园,说这些个酸话了。”
一声轻咳,回眸明黄的队伍静悄悄站在不远处。
萧云笙挑起眉头,桀骜不逊。
“陛下。”
“圣上万安。”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江月捏着指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反而萧云笙大大方方:“正在商量要不要拿我的所有换自由身。”
依旧捏着江月的袖口,垂着眼帘,似乎怎么也望不够似的。那双暗夜星辰般的明眸始终微睐,坚持着把江月以外的人当成空气视而不见。
“毕竟,我是要拿这些换一件珍宝,自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江月心猛地一跳,心思百转,迂回到连她自己都抓不住。
只觉得连耳垂都是火辣辣的,但当着官家的面如此,还这么不把将军放在眼里这还是第一次。
想从他手里抽出手腕。
萧云笙却更快捉住,不让她动,就这么拉着人来到官家的轿撵前停下。
“末将要换的,便是……”
她知道萧云笙不会害她就是了,江月跟在轿撵一侧,余光瞧见地上将军被烛火拉长的影子,抿了抿唇。
想着总得和他说一声。
又被跟上来的人吓了一跳。
“萧云笙,你跟过来做什么。”
萧云笙有些混不吝的咧嘴一笑,将腰间的佩剑重新紧了紧,擦着额上本就没有的汗,不动声色将萧云笙的身影严严实实。
“保护陛下安慰是末将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