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归有光行动的,是铁柱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护卫,这也是为了避免人走漏风声或者通风报信。
所有人都出动的时候,沈默也没有闲着,他在三尺几人的护卫下,微服直抵城南,锦衣卫的秘密驻地。
三尺上去叫门,里面问了一声,他便照着原来那样对暗号,谁知竟再得不到丝毫回应。三尺急了,‘哐哐’地砸门,却依然悄无声息,仿佛从没有人在里面一样。
沈默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叫回了徒劳无功的三尺。
“大人,他是存心不见我们。”三尺怒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笨蛋,你不会爬墙吗?”沈默小声道。
“哦。”三尺挠挠头,看看那高墙道:“不过上面全是碎瓷片,没法爬。”
“看来人家是真不打算见我了。”沈默叹口气,从车厢里出来,扶着车壁站稳了,气运丹田,用尽全身力气高声道:“朱十三,你要是再不见我,老子就没你这个兄弟了!!”
声音尖利而喊着怒气,惊得老鸹乱起。
但那扇门始终没有动静,让沈默大感没有面子,气哼哼的坐回马车。闷声道:“走!”护卫们簇拥着马车,颇有些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从门缝中看到那趾高气扬的家伙灰溜溜走了,陆绩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痛快过。待沈默他们离开这条街,他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也不管边上朱十三脸有多黑。
笑够了,见朱十三还是拉长着脸。陆绩平息一下呼吸道:“笑一个。”
“够了!”朱十三低声怒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拿到指挥大人的命令,但大都督让我来苏州的目的,是为沈大人保驾护航,不是帮着你们拆他的台。”
“呦呦,”陆绩哂笑一声道:“现在硬气了?方才怎么不吱声?”
“哼哼,”朱十三轻蔑笑道:“以沈大人天才的智慧,还用得着我出声吗?”
“你”陆绩秀美绝伦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旋即恍然道:“原来如此!”说着银牙一咬道:“这么说,你要抗命帮他了?”
“我不会抗命的!”朱十三摇摇头道:“但你也别指望我帮你。”说着提高嗓门,对屋里人大声道:“兔崽子都听着,这些日子全给老子猫在窝里,谁敢出去老子打断谁的腿!”
“你!”陆绩先是一怒,旋即朗声笑道:“只要你不相帮,我打倒他,还不想捏死一只蚂蚁?”
“哈哈哈”朱十三也笑道:“你太愚蠢了,只有不知道他过往的人,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说着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道:“我拭目以待,看看到时候究竟是谁,哭哭啼啼的来求我。”
“好好好!”陆绩一跺脚道:“咱们走着瞧!”便上了轿子,临了还丢下一句狠话:“到时候让你们俩一块卷铺盖滚蛋!”
朱十三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使劲呼出两口浊气道:“不送了!”
“用不着!”说这话时,陆绩已经出了锦衣卫的大门。
“呸,娘娘腔,死人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朱十三低声骂道:“哪有点男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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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绩的马车从朱十三的轿子离开,还没有走出巷口,便被几个红衣黑帽的官差拦住,凶神恶煞道:“停下,临检!”
身穿锦衣的车夫,轻蔑笑笑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虽然那轿子的样式颇为低调,但还是能从窗子下部,看到一个六边雪花型的浅色标志,苏州城的官差都知道,这是潘家的象征。
带着这种符合的马车,向来百无禁忌,老者不相信有人敢拦他们的车。
几个官差小声笑笑道:“非常时期,配合一下吧。”
“休想!”老者怒道:“快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要怎么个不客气?”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海瑞海刚峰出现在衙役身后,冷冷逼视着老者道:“大明律法载有明文,府城之中。五品以上官员方可乘轿,不知轿子里是几品?又是哪位大人?”
国初是有这规定,但那是厉行节俭的老朱所立,百多年来,已经被践踏的不成样子,现在是商人也坐,妇人也坐,反正只要有条件的,都可以坐。
老者心说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二百五?便不悦道:“寒家子弟出门,坐轿子几十年从来没人管,你又凭什么管?”
“几十年没人管?”海瑞冷笑道:“今天我就要管一管!下轿!”
老者被弄得没了脾气,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塞到身边官差手里道:“兄弟们喝个茶,高抬贵手吧。”
当着海笔架的面,谁敢拿这个钱?老头送了一圈,也没有送出去,不由十分尴尬,又羞又恼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家老爷可是按察使!”
“轿子里坐的是你家老爷吗?”海瑞冷冷问道。
“这个,当然不是,”老头怒道:“我家老爷在山东任上呢,我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拿下!”海瑞面容如古井不波道:“带回去细细盘问。”
轿子里的陆绩终于忍不住了,一掀轿帘,朝着巷子里大喊道:“朱十三还不出来帮忙!”
巷子里毫无回应。
“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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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衙,三尺还气未平,怒道:“朱十三太不仗义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默倒是已经心平气和,一遍擦脸,一边淡淡道:“他也有他的难处,况且也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们了,不能再强求什么了。”
“他告诉我们了吗?”三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沈默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微笑道:“他不吱声,说明有人在身边,不好出声,除了平湖陆家的人,还有谁能把他逼成这样?”
“哦,”三尺恍然道:“原来那不男不女的陆绩也在里头?”
“不错,”沈默笑道:“我本来想到后门堵他,但想想他也不可能是条大鱼,犯不着因此让朱十三为难。”
“不是大鱼?平湖陆家的还不是大鱼?”三尺眼睛瞪得溜圆道。
“就他那熊样。”沈默回想起陆绩的样子,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微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干的了什么?”
这时候铁柱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大人,您要的人抓来了三个。剩下一个没找到。”
“不要紧,三个足够了。”沈默点点头道:“去看看。”
便在铁柱带领下,到了府衙的问询房中,归有光已经带着几个书办,在那里问口供了。
一见沈默进来,屋里人全站起来行礼,沈默微微点头,便在主位上坐下,看着那三个气色灰败的家伙道:“从座上宾到阶下囚,滋味好受吗?”这三位都参加过前日的宴会。
三人叫屈连天道:“大人啊,全城都一样的六分利,我们加起来才放了十几万两的印子钱,人家潘家王家那些大户,哪家都是上百万两啊!”
“五十步笑百步。”沈默哼一声,拍一拍桌上的律令道:“正德、嘉靖四十年间,朝廷三令五申,借贷月利不得超过三分,你们却要六分利,依然是触犯了法律,这好比都是杀人,杀一个和杀两个有区别吗?”
一番诘问,让本想拿大户当挡箭牌的三人瞪了眼。
沈默便从桌上拿起几张写着‘某人因缺用某年月日向某号借去银若干两,加六出利,一月归还,并借约证。’的借据来,抖一抖道:“这些个借据上,有你们店里的印章和你们的签名。”
再从手边归有光带回来的箩筐中,随手拿起一本账册,一看,正好是本放债流水账,随口念到:“二月十五日,狮子寺钱三借去纹银五两。五凭,以瑞祥庄布票十五张为质。”再眯眼寻索一下,找到另一条,念道:“三月十四日,收狮子寺钱三文利纹银八两,大小三锭,质押退。”
“凭这些东西,你们释放高利贷的案子,便可以办成铁案!”沈默面无表情的望着面色惨白的三人。直到三人全都畏惧的低下头,才问归有光道:“归大人,你是苏州推官,负责刑名,说说他们该当何罪?”
“回大人,按律,私放高利贷者,杖八十,流放一千二百里,财产充公。”归有光毫不含糊道。
“大人饶命”三人终于支撑不住,跪下磕头道:“府尊大人,您给条活路吧,我们,我们什么都听您的”他们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知道大人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肯定还是为了那档子事儿。
“前天回去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沈默微微闭眼,声音如从天边传来一般:“你们的态度为何大转弯?”这才是他抓三人来的原因。
三人还要支吾,沈默缓缓睁开眼睛,杀气凛然道:“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你们信不信?”
“信,信”三人彻底吓草鸡了,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了
原来他们这些老板东家,确实觉着沈默的方案是个长远之计,从宴会上回去,还碰了个头,约好回去跟各自的幕后大老板请命,无论如何要促成这件事。
起初说的时候反应还好,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苏州城的四大家族,便通过潘贵和王德彰的嘴,表达了对此事的态度——他们否决了沈默的提案,并坚持原来的计划,还说事态尽在掌握之中,待此役过后,他沈默肯定就要被撤职查办了,以后不管谁当这个苏州知府,都只能乖乖听命了。
“乖乖听命?”沈默嘴角划一道冷酷的弧线道:“听谁的命?是苏州四大家族?还是平湖陆家的?”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
沈默本就没指望这三个小喽啰。能把真相吐露出来,便问道:“说说你们毁灭苏州的宏大计划吧。”
“毁灭”三人汗如雨下,摇头不迭道:“他们说不会的,因为粮价牢牢控制在他们手里,他们说涨就涨,说跌就跌。”
“他们怎么能做到?”沈默问道。
“也是昨天才听人说的,他们是采用三步把米价烘托上去的,先造谣说徐海叶麻要来了,今天传说松江被攻陷,明天传说王府尹、俞总戎阵亡,弄得两地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后来老百姓自己就乱传谣言,仿佛倭寇真要打过来似的。”
“然后他们又调集重金,秘密收购两地大粮商手里的存粮,据说,收购价就达到了二两一石,与去年的最高市价持平,大量吃进之下,两地粮商手中的存粮自然所剩无几。”
“最后他们又雇人在各个粮店排队抢购粮食,老百姓本来就慌了神,如此一来,更加人心浮动,排队抢购越来越多,但粮铺存粮本来就不多,如此变本加厉地抢购,各家粮店纷纷告磬。”
4楼
“现在粮食都在那些大客户手里,他们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三个老板小心翼翼道:“大人,他们手里的资金加起来,何止千万两,您虽然贵为府尊,但终究是势单力孤,还是自保要紧。”
“呵呵”沈默失笑道:“倒关心起我来了。”说着伸出一根指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号里的存银有多少,各种票卷又是价值多少?”
“我们三个差不多,都是二十多万两的存银,价值十五六万两的票卷。”三个老实回答道:“其它店也应该差不了太多。”
“那总整个绍兴共是多少,你们有数没有,不要回答。”沈默笑道:“各自写下来,都不要给对方看,到时候最接近正确答案的一个,将会无罪释放。”
三人立刻瞪起眼来,使劲琢磨起来,接过笔和纸,用手挡着,写出一串数字。
沈默接过来一看,三个数差不了太多,大概平均是四百万两存银,三百万两各色票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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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三人收监之后,沈默回到内签押房,对跟进来的归有光道:“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需要四五百两白银,才能把问题比较圆满的解决。”
“平抑物价还用这么多银子吗?”归有光吃惊道:“买粮食还用得着这么多钱?”
“这个钱是善后用的,”沈默道:“那些操纵粮食价格的,才是真正的大鳄,他们的目的不只是我沈拙言,也不只是捞一笔,而是要把苏州城的票号钱庄一扫而空,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我如果不准备好这个钱,苏州城的金融业就成了人家的。我们还是要仰人鼻息,相当于输得一败涂地。”
“大人,说句题外话,您好像对票号,钱庄和当铺格外的在意。”归有光道:“甚至超过了市舶司,超过了对土地的关注。”
沈默当然没法告诉他,这个时代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就是金融为王的时代,他只能很严肃道:“这个东西现在是矛盾的核心所在,解决了它,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归有光似懂非懂,却也不好再问,只好点头道:“那这个钱从哪来呢?”
“借。”沈默沉声道:“借遍全天下,也得凑出来。”心说‘说不得要问问媳妇,让她帮着想想办法了。’毕竟对大明的财富世界,他并不了解,还是经商多年的若菡能更清楚一些——话说若菡在绍兴府官兵的护卫下,已经启程来苏,现在应该到了杭州地面。
这时,铁柱匆匆进来,面色怪异的伏在沈默耳边嘀咕几句,沈默不由失笑道:“我没抓,倒有人替我抓来了,这真是天意啊。”说着咬牙切齿道:“来了就别放走了,先关起来,等我忙完了,细细审问一番,看看到底是谁跟我过不去!”
话音刚落,又有侍卫进来禀报:“粮油商会古会长来了。”
沈默命人将他请进来,也不客套,劈头问道:“能凑起多少钱来?”
“大约一百万两。”古润东道:“这个数已经是小人反复劝说,才凑出来的。”
“差不多,”沈默道:“用这些钱买粮食应该足够了。”
“大人,我们去哪卖粮呢?”古润东问道。
“湖广熟,天下足,这还用问吗?”沈默道:“不过先等等杭州那面的消息。如果胡部堂给,我们就买他的,便宜不出外,运输还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