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阁。
棋盘胡同,沈府后园。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时候更早一些,从傍晚开始,一直下到天黑还在沙沙作响。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听到外面万籁俱寂,应该是雪停了。
沈默睁开眼,身边的若菡仍在贪睡,只见她的脸蛋白净红嫩,娥眉弯如远山,睫毛细长微微翕动,配上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面容显得极为高雅。而白皙小巧的鼻头和红润如樱桃般的嘴唇,在有些蓬乱的秀发的映衬下,让她妍丽的容颜增添几分娇俏,看上去煞是惹人怜觅沈默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已是三个半孩子的母亲……她肚里还怀着个呢。这今年代没有计生工具,他又一直在京里,所以若菡上月没来身子,请宫中的女医来一诊脉,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又有了。
沈默想起柔娘也有些迹象,便让女医也给她看看,结果也有了。本来他很是高兴,可一转念,又高兴不起来了,这种事儿凑什么热闹,都大了肚子谁来伺候老爷啊……,不过想想若菡身边的几个丫头着实娇俏可人,他就心里痒痒,心说过些日子把夫人好好哄哄,看看能不能打个商量。
“想什么呢?”却是若菡不知何时醒来了。
“呃,欣赏睡美人呢”沈默咂咂嘴道:“可惜能看不能吃。”
“德行………*……”若菡吃吃笑着掐他一把,小声道:“是不是惦记秀桃和丽鸢了?”那正是她精挑细选的贴身丫鬟,身材窈窕、容貌绝美,头脑简单、忠心不二,正是大妇用以镇宅的绝好武器。
“咳咳……”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沈默脸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把你家老爷当成什么人了?”说着拉了拉床头的吊线,坐起身来……,睡在外间的两个丫鬟早就起床,一直支愣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也不知都听到了什么”小脸全都变得红扑非的。正在发痴,铃锁响了,倒把她俩吓一跳,赶紧从外间轻轻推门进来,看见老爷打算起床,而夫人打算赖床,丽鸢赶紧从暖笼上取下老爷的衣裳,伺候他穿上,秀桃则端来一只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眇茶,送到若菡手中,悄声请安道:“夫人请用茶*……”
早晨起来呷一盅加了紫松萝的兰雪茶,可以宁神安气,若菡每次怀孕期间,都有这个习惯。她接过茶盏,一双明波流转的细长眼睛”打量着秀桃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暗叹一声,便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啜一口含在嘴里”就在秀桃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又出了一会子神,才慢慢呷第二口。
千金小姐喝两口茶的功夫,那边沈默早就穿戴整齐,听到东厢房的门开了,然后想起踏踏的脚步声,不由笑道:“两个臭小子起得倒早,你再躺会儿,我去看看他们。”
若菡点点头,把茶盏递给秀桃”再将锦被往上扯扯,有些担忧道:“我看这李先生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沈默接过茶水漱过。”问道:“俩小子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若菡道:“这几牟月没怎么操心*……”
“那不就结了*……”沈默拿起冬帽,笑道:,“这说明找李先生是对的。”
,感情你对儿子的要求,就是不淘气就行?,若菡不禁给他个白眼,道:“要说他俩对李先生倒挺尊敬的,真个成了,师徒如父子,。可这李先生授课也太个性了,就让他们在学堂里坐半天,剩下半日,要么带他们去逛大街,给他们讲世情百态:要么带他们到偏院习武;甚至还串到军营里,教他们骑马射箭,把孩子都带野了……这不,天刚亮就去前院,跟着李先生扎马步踢腿去了……”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错不错。”沈默却很开心道。
见他如此不上心,若菡急了,提高声调道:“我儿子是要读书当官的,整天学骑马打架,把学业都荒废了!”说着赌气道:“你要是再不劝劝李先生,我就另请高明了!”也不怪她生气,堂堂状元之家,书香门第,却找个武夫给孩子当老师,这算什么路数?
“你敢!”沈默一皱眉,低喝一声道:“我沈默的儿子,读书不要太多,学本事才最重要!”
“你……”若菡一阵气苦,泫然欲泣道:“养而不教,生之何益?”说着赌气道:“肚里的孩子要是个闺女则罢,若还是卜子,生下来就掐死。
“唉……妇人见识*……”沈默摇摇头,叹口气道:“你将来就知道我的用意了,肯定不会坑孩子就是。”说完朝她呲牙笑笑道:“乖,别淘气,都四个孩子的妈了。”说完也不管哭笑不得的夫人,闪身出了房间。
为了给室内保暖,屋门外并不是户外,而是一条玻璃罩着的暖廊,里面摆着各*huā木,在地龙的温暖下,绿意葱葱、争卉斗艳。走到暖廊的尽头,推开门,掀开厚厚的帘子,才猛地感受到冬日早晨的冰冷刺骨。
不过空气是真清新啊,沈默深深吸口气,才放眼打量着院中的景象。雪已经停了,又被冻成了冰,只见院中一树树冰雪银叶、婆娑摇曳。一阵风吹过,树叶上的雪飘下,落在洁白如被的地面上,旋即就看不见。
不过这洁白的雪地并不完美,一趟黑黑的脚印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月门洞处。沈默不禁摇摇头,心说,这俩小子真是太破坏情趣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沿着他们的足迹,信步来到前院书堂后的小园子中。只听一片覆着白雪的修竹后,传来两个孩子的呼喝声,还有拳脚带起的风声。他站住脚,透过竹间的空隙,看到李成粱正在带着阿吉和十分打一套拳法。那拳脚声自然是李成粱发出”俩孩子暂时还只能用嘴出声给自己助威,但他们一招一式都一丝不芶,拳脚飞舞间雪沫飞溅,倒是颇有些虎虎生威。
静静看了一会儿,沈默决定还是不打搅他们”便悄悄退出了学堂,径往前院的书房。唯一没有家人的王寅正在外间吃早饭,看到沈默进来,便招呼他一起吃。
沈默当然不会客气,坐下给自己盛碗豆浆,拿起根油条咬一口,道:“今天是发傣的日子吧?”
王寅端着碗稀饭在小口喝着,瞥瞥墙上的黄历道:“今儿个二十七。”
“那就是……,…”沈默点点头”目光望向城南户部广盈库方向,幽幽道:“那里已经吵翻天了吧。”
广盈库是户部专储钱粮的国库之一,守备自是极为严密。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愿望。每道仓门都是两扇,上下皆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库银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使用;每扇仓门上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进出人员皆要搜身,即使是户部堂官也不例外。
此等国库重地,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今儿今天不亮”库前广*场上却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门外也排起了长队,穿皂衫的十八衙门吏目衙牌,五城兵马司的巡警、以及工部的在籍官匠,五huā八门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今儿个是在京官吏领傣禄的日子,除了这些不入流的吏目,各衙门的京官们也在其列……当然大人们不会来显这个眼,自然有下属为他们代领,所以起个大早来领傣禄的,大都是五品以下官员。不过他们不会和那些粗人凑在一起”而是在最靠着门处排了六排,一个个皱着眉”闭着嘴,不时面带鄙夷的回头望望,显然对这些粗人也在今天领傣,十分的不满。
往日里,都是分开时段领取的,但现在执掌户部的张居正认为,那样战线拖得太长,要拖到月底才能发完,把部务都耽误了。户部这时节人手充裕,完全可以多派些人手,各部门同时发放,这样就耳以省出两天时间,该干什么干什么。
徐养正提醒过张居正,说这个会不会有失官员的体面,招致非议?张居正却认为能每月省出两天,承受些风言风语也值了。况且纵使有非议也只能私下说说,拿不上台面,所以他还是坚持要这么搞。
卯时正,天蒙蒙亮,雪也停了,广盈库的三道小门开了,库吏们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以防有人冲进库里。
大堆的钱粮已经码放整齐,堆在案桌后面,户部的官吏也在案桌后站好,准备按部门发放傣禄。
快冻僵了的官员们,终于开始踱着脚、活动下麻木的四肢,准备赶紧进去领完傣禄,离开这又冷又吵的鬼地方。
一个郎中模样的户部官员出来喊话,无非是遵守秩序,莫犯王法之类,然后讲明各衙门的领取位置,便开始放人进去。官员们走到本衙门所处的地段,报上职位和姓名,仓大使便麻利的找到相应的钱粮袋。官员们毕竟是孔孟门生,不好意思锅秣必究,所以大都不打开查看,签收之后便径直揣着往里走,然后从另一侧门出去广盈库。
不过最里面的一道仓门,是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六科廊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其余的实权衙门,他们最是清贫,但最是难惹,挑刺的功夫也是无敌。把他们放在最里面,是为了避免纠缠过多,影响别的衙门领取。当然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起先这里的发放也正常,直到几个面目不善的青年官员出现在大案前毗负责签到的一个户部主事,头也不抬的问道:“请问哪不能衙门供职,尊姓大名?”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都察院监察御史詹仰庇!”
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那户部主事抬头看看他”发现是一张年轻而瘦削的脸,面上还带着铁青色。以为他这是冻得,郡主事也没在意,便随口道:“失敬,请稍候。”
这时他边上的书吏”已经从面前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都察院,的那本,从封底倒着翻,一下就找到了,詹仰庇,三个字,唱道:“詹大人正七品,给米一石,银二两,钞三十贯。”
郡主事便把名册倒过去,摆在詹仰庇面前,又递给他毛笔道:“请签名吧。”
那人飞快地接过笔,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空格下,龙飞凤舞写了“詹仰庇,三个字。与此同时,一化品官的小小钱粮袋便搁在桌上。
詹仰庇搁下笔,拿起钱粮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两银子、一摞宝钞”还有一摞京城“丰登行,的粮票………凭此票可去这家京城有名的粮铺中,兑取相应数量的粮食。
这也是那张居正搞出来的huā样,据说可以省时省力还可以灵活支取,只是朝廷禄米,还要去商人店铺支取,令他感到有些不快。
但更大的不快还不在这个,而是别的,他伸手进去”把那三两银子掏出来,搁在桌上,黑着脸道:“给换换。”
郡主事一愣道:“这有什么好换的?”说着拿起那一两一键的雪huā玟银,端详一下道:“足额足色,还想换成什么样的?”又递回詹仰庇手中。
谁知詹仰庇根本不接,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冷冷道:“我嫌这钱脏!”
郡主事这才明白”对方是来闹事儿的,脸上有些愠怒:“就是这样的阿堵物”不要拉倒。”
“我是朝廷命官,只拿朝廷的*……”詹仰庇一拍桌子,和郡主事顶牛道:“不要奸商给的!”
他身后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探寻的目光,盯在郡主事身上道:“这些银子从哪儿来的?!”
“什么奸商给的,我怎么不知道?”郡主事大声嚷嚷道:“这些银子都是现从库里运出来的,跟商人有什么关系!”
“你就瞎编吧!”显然詹仰庇不是一个人,边上又一个官员大声道:“仓库的存银都被兵部搬走了,莫非你们会变出银子来?!”
“户部又不是仅一个广盈库,从别的仓库运来的不行吗?”郡主事也不明所以,只能兀自道:“没银子要闹,有银子也要闹,你们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这事儿必须说清楚!”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众人激动的吼叫声中:“不能让铜臭污染了士林!”“对,让张居娄和徐养正出来对峙,说明白了我们就领,说不明白就谁也不领!”
“部堂大人正在内阁开会,现在没法见你们。”郡主事见招架不住,赶紧请自己的郎中来压阵,那郎中早在里面憋了一肚子火,出来放了这一炮,登时捅了马蜂窝。
“不说清楚我们就不领!”众官员一起嚷嚷道,不光这道门,外面两道门也听到了动静,全都停止领取。
“我有个内弟在日异隆,昨晚喝酒时,他跟我抱怨,日异隆都快过不下去了,还要接济户部,真不知他们老板是怎么想的。”这时,一个国子监的博士突然大声道:“我叱责他胡说,他却拍着胸脯告诉我,就在前天,他押运了一大批现银给户部的人,还神神秘秘的转了好几次手!生怕让人知道似的!”
这种未经证明的消息,却点燃了三道门里众官员的情绪,他们纷纷拒绝领取银两,已经领了的,也坚持要退还,户部当然不干,一时间怒骂声、吵嚷声、叫喊声、充斥着广盈库前,场面一片乱糟糟的。
倒让另一面领取的巡警、皂吏们看了笑话,怪言怪语道:“什么钱不能huā,又不是卖屁眼换的,真要不想拿,就给咱们呀,保准不嫌脏。”一阵阵怪笑声,引得官员们脸上挂不住,出声叱责道:“尔等粗人,懂什么节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知道吗?!”
又引得一片怪笑声……反正衙门多了谁也不认是谁,不趁这时候取笑下官老爷,恐怕再也没有这好机会了。
嘲笑声让官员们恼羞成怒,也不知谁第一个,把手中的钱粮袋变成流星锤,扔到个户部官员脸上,其他人便有样学样,一边喝骂着,一边把钱粮袋扔出去,砸得户部的人抱头鼠家……,…也不想想,下个月全家老小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