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温暖如春的静室,两人分主宾列坐。便有侍者沏上一壶毛尖,端了几样精致的茶点上来。这是京城燕饮饷客的规矩,正式开席之前,先摆上茶点让客人嚼嚼开胃,待会儿吃热菜的时候,肠胃会舒服很多。
两人一边喝茶吃着茶点,一边说不太淡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珍x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沈默笑道:“没请别人?”
“还能请谁?”张居正眉头一挑,傲然道:“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够这个资格?”
“呵呵……”沈默笑起来道:“还是有几个的。”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得都有些欠揍。
张居正调侃道:“要不找两个北地胭脂”给咱们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沈默敬谢不敏道:“你要请我吃huā酒,就不会来这儿了。”
“也对。”张居正点头笑道:“粉子胡同不比这里强多了。”说着便以主人的身分,与沈默碰了一杯。心中千头万绪,却发现难以开口,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沈默也不催他,捡几样清淡的小菜,细细的品尝起来,只是有些奇怪,这名满京城的悦宾楼,怎么烧的菜却味同嚼蜡其实哪是菜肴的问题”只是他食不甘味而已。
两位在外人看来,实属大明最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此刻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良久,还是沈默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咱们之间,许多话说不说没什么两样,但说出来”总能让心里痛快点……”
张居正闻言看一眼沈默道:“果然是“生我者爹娘,知我者江南,。”顿一顿,端起酒杯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沈默笑而不语,轻轻捏着酒盅”却不急着与他碰杯。
张居正见得不到同应,只好苦笑道:“好吧,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呢。”
沈默这才展颜一笑,与他一碰杯,将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反手又斟满一杯,举起来敬张居正道:“我也一样。”
张居正闻言表情一滞,过了一会儿,就开始笑,先是呵呵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沈默微笑看着他,手臂一直悬着”等他笑完了,和他碰一下,也饮尽了一杯。
“我服了。”张居正痛快的喝光杯中酒道:“你的境界似乎又有提升啊。”一语释前嫌”这不仅要说话的艺术,更需要心灵的强大。
“只是不愿说假话了而已。”沈默淡淡道:“与善仁,言善信,这样多好。”
“那好吧,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道:“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沈默点点头”道:“我听着。”
“……”张居正捋下胡须”有些无奈道:“好吧,你兵部的差事办得如何?”
“说实话……”沈默像是问他”又像是给自己起头道:“好比是狗咬刺猬,无处下。”暂时只能给当当传声筒。”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人事上不动一动的话,确实不好插手。”
“是啊……”沈默颌首道:“你那边呢?”
“呵呵”,张居正下意识的想搪塞几句,但想到沈默那,言善信,的前提,只好苦笑一声道:“我也好有一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怎么?”沈默轻声问道:“你的改草遇到什么问题了?”
“嗯……”张居正点点头”给自己斟上酒”叹口气道:“我这个户部尚书”已经彻底成了空衔了”他这段时间心里憋了太多的郁闷”鼻于找到机会一吐而尽……
自从去年,前任户部尚书高耀,因为军需案被参倒后,时任佐赢官的张居正便临时掌印主政。加上另一位侍郎徐养正的全力支持”他的那些整饬部治、盘存清账的改草措施,得以强力推行下去。几个月下来,便部务井然,面貌一新,大有开创新局之意。
就在他拾掇好了部务,准备大干一场,对大明的财政桎梏动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阶曾经答应他”待他入阁之后,将由王国光接掌户部,以保证他的举措能延续下去。可是事到临头,徐阶竟然让葛守礼出任户部。老葛是什么人?那是和徐阶一个时代的老前辈,甭管人家在家闲了几年,只要人家一出山,他张居正就只能甘陪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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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张居正的脸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的:“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说着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道:“可是这老葛,横竖看我不顺眼,和别人能客客气气、谈笑风生,但ps我一露面,他就闷不吭声。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只是,嗯,一声、我要问他什么意见,他就,哈,一声;逼急了的话,最多再,哼,一声,完全拒绝和我对话。”
沈默陪着张居正一起叹气”心里却知道”其实张居正性情深沉威严,入阁后更是十分有相体,难免会给人以“倨傲,的印象。偏偏葛守礼人如其名,十分注重礼仪规矩,对张居正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自然十分不满。他不认为这是张居正性情使然,只觉着此人入阁之后,便自诩为相、目无余子了,当然不会给张居正好脸色看了。
不过这还在其次,因为如果只为了尊卑的话,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葛守礼也就不跟张居正计较了。关键在于,他们持不同政见一在对待财政的问题上,葛守礼是坚定的保守派,他认为应对朝廷的财政危机,要从节流入手。他的理由也很硬气,嘉靖初年时,朝廷的赋税就是这些”当时可以敷衍开支,现在就没道理不行。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被贪污浪费的地方太多了”问题出在官吏身上,而不是百姓。因此他反对任何政府主导的改萃,认为它们都会因为脱离实际、以及贪官污吏的破坏,而最终变成祸国殃民的恶政。所以他主张应当宽政简行、约束官吏、以不扰黎民为要……这显然与张居正大刀阔斧的改草格格不入。
而两人冲突的焦点,又集中在,一条鞭法,上。
对于张居正大力推崇,并极力在全国推广的,一条鞭法”葛守礼却视为洪水猛兽”他在上任后不久,便上了第一道《宽农民以重根本疏》:奏中很恳切的谈起了他对新法的看法。说:“国初征纳钱粮,户部开定仓库名目和石数价值,小民照仓上傅,完欠之数了然,其法甚便。近年推行之一条鞭法,不论仓。”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若干,因在东南取得成功,便被许多人奉为救时良药、仿佛能包治百病一般。其实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新鲜,几十年前臣就见过,不过当时有另一个名字”叫“一串铃法,罢了。
然后他回忆起过去的教训道:,臣当年刚下地方,担任彰德府推官时,其时赋役尚如旧也”历观河南人物殷富、沃野盈畴,一派盛世景象。后有河南巡抚张某”标新立异,以东南之法行之河南,将朝廷的地租和赋税全都并之于地,竟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按地课差!然而工匠因没有土地而免差、富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结果田地愈多者苦愈甚!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故而纷纷效仿,放弃自家的田土,以避朝廷税赋!最后农民器然丧其务本之心”富者贫,贫者逃,致使田土遭弃,化为荒原,许多县极目不见其界……这是书生误国,让黎民百姓雪上加霜的恶政啊”
,及臣任巡抚时,整个河南荒田弥望,黎民憔悴。荒田至数十万徐顷”人烟继绝,周回几百里!官府招人垦种,亦无有应者,这就是推行新法的结果。当然臣也承认,新法在东南推行颇有成效,但正如“南橘北枳,的道理,人家东南那边、收入既多”又十年才一应差,故论地亦便。而河之南北”山之东西,地多瘠薄少碱”天常无雨久旱,每亩收入不过数斗,而寸草不生亦有之,且又年年应差!正赋已无力交纳,岂能再加以重役?现在有司非但不思轻徭薄赋、以安生民,反而变法乱卑,起科太重,征派不匀!且有胥吏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百姓焉能不受其害?,,当时有叮,荒唐无比的现象……曾经买入土地的地主,为避免多纳税赋”宁肯不要本钱,也要地归原主,而原主自然不要,双方便起诉讼,仅卫辉府之一县内,一日便有因此具状者二百人。开审时臣也旁听,便听原主抗辩云:,当时为贫卖地,今地归于我,将何办差?,结果一人必欲归”一人苦不受,县令亦无可奈何……自古,国以农为本,农以田为根”土地生物以养人”财用皆出于此,今日却使人恶之如是,为法之弊,无甚于此者”
,后来臣叫停新法”命查复旧规,按户纳同等税粮”赋税亦按丁口,民乃喜若更生又乐种田,而逃亡者亦渐复业焉……未几微臣迁官,而继之者不察,又复以地科差,今其患未已,不知凋弊作何状”此亦可以为戒矣”
,然而朝廷现在又想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计地徵银”农民丧气”无可奈何”只得脱离田土,将来畿内荒芜,必可立见!又闻之此法还将浸淫及于山东,臣以为更加离谱!须知山东地大半滨海,盐碱少薄,甚至不毛,具已为赋税所累,困苦之极”若再加之以差,必然民尽逃”地尽荒矣!此皆在数年之间尔,可不畏哉?!故请正田赋之规,罢一条鞭法,使小民不再逃离土地,以兴天下农事”
葛守礼的奏疏一上,顿时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响居,许多从前就反对新法,只是摸不清虚实,不敢反对张居正的大臣。现在也看明白了徐阁老的态度他要是支持一条鞭法,就不会让葛守礼当这个户部尚书了!于是众人再不留情,纷纷开炮攻击新法,将已经在北直隶推行一条鞭法”并准备令山东亦行之的张居正,推上了风。浪尖。虽然张居正极力上书辩解,无奈声势太小,完全淹没在讨伐的浪潮中。
结果连好容易才控制住的户部,都与他渐行渐远了官员们本来就对他严苛的考成之法十分不满,只是迫于无奈才勉力为之,现在有了葛大爷撑腰,自然理直气壮的消极怠工了。就连徐养正和刘体乾两个老东西”也见风使舵,不再跟着他傻干得罪人”反而劝他认清形势,别再和葛大爷闹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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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到“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转换的就是这么快啊”,张居正醉眼朦胧”呼道:“拙言啊,拙言,老师曾经对我说过,别人给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掌握的才算数。今日终于知道”这是至理啊!”
沈默默默听他大倒苦水,良久才叹口气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当就我一个难熬呢。”
“你不好过”我也不好过,高阁老也不好过。”张居正笑道:“看来要想好过,就得学学李子实啊!”,子实,是李春芳的表字,在张居正的印象中,此人虽然是同科的状元,但也只代表他读书之多、学问之博。论起办事来,却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
见张居正不屑李春芳,沈默摇摇头道:“太岳兄”你莫小瞧了李石麓,他表面不。多不哈,不温不火,跟谁都和得来,好好先生似的。其实他最懂得官场三昧。x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简简单单八个字,说起来谁都懂”但又有谁能按下争强之心,得那渔翁之利呢?但他就懂得……”自从王寅提出,上善若水,后,沈默就发现,李春芳的为官之道,最接近这个最近接道的“水德,。
“是啊……,…”张居,憾溜,一声满饮了n杯,给沈默斟酒道:“可就是知道了,我们也做不到啊!”说着眉毛一扬道:“要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一辈子尸位素餐,固然谁也不得罪”可朝廷要这样的官员有何益处?难道给他高官厚禄,就是为了让他当好好先生吗?!”
“算了,不说这个……”沈默摇摇头,喝尽杯中酒,反手把酒盅扣在桌上……这在京城是酒足不再喝的意思”不过出了京城就不能乱用了,因为在其它地方,那是挑衅的意思。遂正色道:“这酒也喝了”话也说了”你找我到底干什么吧?不会只是想诉苦的吧?”
“好吧,那就说正事儿。”张居正点点头,揉了揉眼角,目光恢复清明道:“是为了高肃卿的事儿。”
“哦……”……”沈默看看他,心说你什么立场?
“放心,我不是老师的说客,老师也不知道咱俩在这喝酒。”张居正说着苦笑摇头道:“估计你也不信,现在大家都把我当成老师的门下走狗了吧。”
“怎么会呢”,沈默摇摇头,但心知确实如此,徐阶屡次超擢张居正,并使其以侍郎身份,超越许多高官入阁,这一方面显示了徐阶的强权若斯,令人无不心惊。另一方面”也给张居正打上了深深的徐氏烙印,自此以后,旁人一提张居正,就是,徐阶的得意门生”从而将两人的言行混为一谈。
“既然今晚的主体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就实话实说”,张居正压低声音道:“这次胡应嘉事件,并非偶然。”
“哦?”沈默面上流露出不解之色,其实他在奇怪,张居正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过在张居正看来,还以为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呢,便解释道:“言官们的情绪,是被人煽动起来的,因为有人想让他们开炮,而高肃卿正是他们的靶心”所以哪怕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也一样成了众矢之的。”
“你猜的?”沈默轻声问道。
“不是,是我传达的命令。”张居正坦然道:“第一炮之后”还有第二炮、第三炮,直到把他轰倒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