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音,na)下蠢蠢欲动的心,方桂花没有急着打听任何人任何事,自顾自在韩家过起了她一个人的中秋节。
她一个人的,中秋节。
任谁听到,都会觉得这是个可怜的老妇人,一把年纪了,居然落的孤身一人过节。把自个的日子越过越凄凉,越过越寡淡,甚至还不如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至少那会儿还会有父母和兄弟姊妹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过节。节日嘛,尤其是中秋这样的团圆节日,就应该人齐、热闹才对呀!
只是在这会儿的方桂花自己看来,“她一个人的中秋节”,多么可亲可爱可喜的一句话啊!
她可太高兴了!
不用提前一周着手准备,不用焦虑储存不当,不用担心众口难调,不用凌晨起来,开着灯烹饪,也不用忙到夜深人静,才勉强完成聚餐后的大清洗。
我想几点起我就几点起,不用担心起晚了,就会跟谁发生什么样的争执;我想几点睡我就几点睡,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顾忌别的什么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我想玩什么我就......诶?美好生活畅想到这儿,卡了壳。
玩什么?我好像不知道自己想玩什么诶?我只有“能干”,“勤快”,和“朴素”,这种90%利好别人的东西。
不行,现在就想,我到底喜好什么?
正在方桂花顾不上吃到一半的中饭,忙着苦思冥想自己的喜好之时,芯侨村村长韩雄那开着村快递收发站的老婆霍小慧,骑着电动小三轮车出现在了韩家大门前。
“桂花嫂,有你的快递!寄件人是你二女儿,你搞快签收一下,我还要去跟别个送。笔给你,在这儿签,对就嘞儿。”
方桂花一头雾水,签收了快递,一边挥手赶了赶电动三轮车开走扬起的灰尘,一边把方形的快递盒拿近了看,我二女儿叫什么名字啊?
得亏她刚刚没问,我可答不上来。
韩真?二女儿叫韩真?那大女儿叫什么,韩果?韩认?还是韩天?
哈哈,方桂花想着想着把自己逗乐了,笑出声来。我看看,我那二女儿给我寄快递寄了个啥?才这么大点儿盒子,能装个啥呀?方桂花满怀期待地拆开了外包装的纸盒子,嘿!还有一层暗青色的塑料包装袋,更好奇了!
到底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包了一层又一层?
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书本一样方正有厚度的东西,方桂花手里捏着这个东西,往屋里走了两步,在横向客厅靠墙的组合电视矮柜上找到老花镜,拿上,复又走出门外,站在逐渐爬升至天空最顶点的大太阳底下(约中午12点31分),做足了准备才开始仔细看。
只见她右手扶着眼镜框调整到最佳视距,左手的大拇指扣在“书本”前,另外四指托在“书本”后,使劲往身前的斜上方伸直了胳膊去看,“婚...纱...照?婚纱照?......婚纱照!谁的呀?”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手就举累了,她放下手来,又拿在手里掂了掂,感觉也没多重啊,能有多少张婚纱照啊?一边想一边就走回屋里来,打算去右手边的主卧里,那外侧床头柜的抽屉里,拿放大镜看里面的照片。
一直到这时候了,她都一丁点没往自己身上联想,只以为要么是二女儿托她保管她自己的婚纱照,要么是二女儿帮别人的忙,只是寄到她手上,要不了几天二女儿就会给她打电话,请她转交给别人,或者等着别人自己上门来找她拿。
“嚯!”刚瞄了一眼,方桂花就抬手丢了出去,只剩珍贵的放大镜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怎么是那个晦气玩意儿!
板着个脸,两眼直直盯着人。
跟年轻时候,和他一起去到南方大城市打工,进板材厂办员工通行证那会儿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婆婆还说没说过,曾经那句“这也就是你撞上来了,不然我这个儿子指不定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尤记得自己当时还帮着维护他,“不会的,他也就是鼻子上有点毛病,其他都很好,不愁没人嫁的。”
我也是傻!他妈跟他之间有我这个外人什么事儿!用得着我去维护?
可能一半是初初嫁人在婆家的小心讨好,一半是当年自己年轻,见事少,见事也不明,哦,主要见的男人少,没有细细去究其内里,只粗粗看了个表面,就千好万好地捧着当个宝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孩子们不在家过中秋节就算了,那都年轻人,肯定各有各忙,他一个老头子能走去哪儿?昨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过。总不能是跑哪个已经成家的儿女家里去帮着带下一代的孙辈儿去了吧?他也没那能耐呀!他自己的儿女他都没抱过几次呢,他哪里懂怎么带孩子?
还有,这婚纱照,到底啥时候去拍的?一把年纪了,怎么就突然想到去补拍婚纱照?
还是说,他跑到他丈母娘家、我娘家家里去了?
那就更可笑了,回我娘家不带我?
算了,管他去哪儿了呢,我反正总要回去看看的。毕竟能够出现韩笑这样一个活泼调皮,堪称天才的“三女儿”,而且二女儿是韩真,不是什么“招娣”“引娣”“爱娣”“思娣”“赐娣”“来娣”“盼娣”“带娣”,那是不是说明,我真的回到过过去,并且还改变了过去?!!
说干就干,姚,不,方桂花立马起身开始收拾。
先到处找家里的大门钥匙,找到了钥匙又去找手机,想了想,还是再拿上几张人民币纸币吧,虽然现在都是用手机扫码支付,纸币用得少,万一呢!充电宝充电宝,带手机不带充电宝,不白带手机了!充电线!对对对,买手机时带的有充电线!二代身份证最好也带上,再没有了吧?
天气!她抬头瞅了一眼门外依旧炽热晃眼的大太阳,不管这会儿太阳多大,怎么算都已经入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场秋雨就兜头浇了下来,带上雨伞和雨衣,再带上一件长款薄外套,防着那山上的温度低,再去换双鞋,鞋,对,换鞋,换那种耐磨防滑的。
我看看!方桂花转身又钻进主卧,蹲到那花钱订制、请人上门来现场打的、直通天花板的六门实木衣柜前,去翻衣柜最底下的鞋架,以及紧挨着的一旁转角柜最底层摆放着的一个塞满鞋子的大纸箱。.
......冬天的敞口棉拖、收口棉拖,这怎么还卷着条毛巾?擦脚的?冬天穿出门的棉鞋,坐火塘边烤火穿的棉鞋,夏天冲凉用的凉拖,夏天出门穿的系带儿凉鞋,黑色的布单鞋,带搭扣的单层皮鞋,系带儿的胶底鞋.......这是,高跟鞋???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鞋?还有高跟鞋!6公分,8公分,哇,这么高!哦这个2公分,这个低点儿,不对,我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吗?我,穿高跟鞋?!这不是我的鞋子......吧?可这些都差不多的尺码啊,都37、38码的。
找到了!
呃,这么多!红色假牛皮面的系带旅游鞋,橙色网眼的系带旅游鞋,紫色白色和亮红色搭配着用橡皮固定的旅游鞋,黑色pU皮的系带旅游鞋,光旅游鞋就这么多种!!黑色网面一脚蹬的坡鞋,透明的水晶台步鞋?黑色夹板儿凉拖?这都什么跟什么?
绝对不是我自己买的!
绝对不是!
大地灰的系带登山鞋,呼,就这双了,这个还靠点儿谱!正好我要去爬山。这还有呢,浅黄色系带登山鞋,蓝色系带登山鞋,暗棕色系带登山鞋,浅棕色系(音,ji四声)带登山鞋......算了算了算了不看了,这么乱七八糟,再看下去我就得忍不住好好整理一番了,真整理起来,天黑我都出不了门!
走了走了走了,赶紧走!
方桂花换上大地灰的系带登山鞋,还另外换了一条方便行动的蓝色带深口袋的牛仔裤,保留上半身的浅粉色长袖绸衫,往背上甩个双肩背包,包里除了必须的外套、充电线、充电宝、身份证、纸币、雨伞雨衣等等之外,还塞了一堆吃的。
从一楼主卧和次卧桌子上,搜集到的摆的哪儿哪儿都是的各种广式美食,带包装盒的那种,像广式大月饼,广式铁皮盒蛋卷,广式黄油曲奇等等这些;与主楼隔一个小院子的平房的厨房里面,在那条案上看见的竹篾编成的小团篮里装着的手工做的十几块桂花糕;以及客厅一角散放着的板栗刺球和半塑料桶从板栗刺球里剥出来,清理干净的“板栗米”。
她兴致高昂,不,她斗志昂扬地背着一背包的东西往村外走,腿脚都比往常要更利索,仿佛陡然间年轻了十岁。
走着走着,眼角余光晃过去一片绿,再一片黄,又一片黄,方桂花倒着走回来,定睛去看,两棵结满绿色薄皮桔子、一人多高的桔子树,柚子已经成熟了一大半的、一人合围那么粗、两人叠加那么高的柚子树,以及开满黄灿灿小小花朵的一大棵金桂!!
我刚刚在干什么?自家门前种的什么自己都没发现?这合理吗?
桔子柚子,嗯?金桂!不会家里那些桂花糕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吧?我这么厉害的吗!!
她果断薅了一波。
一大捧桔子,一个薄皮大柚子,把背包剩下的那点空间也都挤得满满的,手上还攥(音,zuan二声)了一把连枝带叶的金桂枝条,香得嘞!
差点走不动!
好不容易坐上昨天听她们几个提到过的公交车,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决定出门的时间够早,动作也够快,不然晚上肯定就来不及赶回来了。
正庆幸呢,就听到司机兼售票员大哥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里,热情地跟仅有的她们这几个中秋节下午坐车进城的乘客分享小道消息:
“......差点打起来!
......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争跑车的路线嘛,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就是,嗯,里面牵扯各方的人可都还在呢,我这也是开车的,就不说人的事儿了.......哎呀,我说我说就是了,别催呀,也让我捋捋头绪。这就是我们在这儿瞎聊哈,聊完就算了,别到处跟其他人说哈,算了,你们就是想跟人说,估计也不知道谁是谁非.......
......总之,总之!听我说,别争别吵,就,就是车拉客的事儿!对,就是镇上拉客的车,不让县里拉客的车下到镇以下的路线上去,就算因为赶时间没跑这头,而是跑另一头的高速插直线去省城,不得已经过镇以下的路线,也不准他们县里拉客的车,停在镇以下的路上,沿路拉散客上车!好了,我说完了。”
“这不是霸道嘛!要是那县里车让拉,我这会儿就直接坐上去县里的车了,得省我不少事儿!”
谁在说话?哦,原来是我,哈哈。
一股微妙的情绪油然而生,方桂花细想想,这好像是自己在“80年代”呆了两年多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跟异性大大方方谈天说地,完全不用担心背后会被人蜚短流长、说三道四。嗯?我瞅瞅?还是个不算老的异性呢,哈哈。
“谁说不是呢!......诶,你也去县里啊?那咱俩同路啊!”
说着话,这个老婆婆(音,yu四声)颤颤巍巍就想挪过来,好离方桂花更近些,可惜这会儿正好绿灯了,车已经起步了,司机眼尖,从后视镜里发现了情况,给他吓白了脸,嘴里连连大喝(音,he四声),“坐好!坐好!喂,那个女老头!你不要命啦!赶紧坐回去!我滴个亲娘诶,以后你就是我亲娘好不好?你赶紧坐回去啊祖宗!你是我祖宗啊,你可别害我!赶紧坐好!抓住窗户边的把手,看见把手没,赶紧抓住喽!”
老婆婆瘪着没牙的嘴,嘴里嘟嘟囔囔不甘不愿,用不是一个已近耄耋(音,mao四声,die二声)之年的老人能有的敏捷速度退了回去,知道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她倒也没有非犟着要跟司机对着干——那司机的年纪真可以给她做个小儿子,司机要是再年轻个5、6岁,就是当大孙子也当得。
“老了真没劲儿!稍微干点儿啥,别人就大惊小怪、大喊大叫的......”
“是吧,那可都是关心您的呢,老婆婆,”方桂花侧过身,正面对着老婆婆的座位,笑意微微,“是你有福气才对!”
“对呀,你福气!那有的人还没机会老呢!”最后排左侧靠窗座位上一个一脸苦相的中年妇女也忍不住搭话,“老人家今年高寿啊?要是我妈也跟你一样身子健朗就好了......”
“这就健朗啦?我还能跑马拉松呢!我跟你们说哈,我这次就是去省城找我女儿女婿的,我女婿给我报了名,参加马拉松长跑的!”
“不对吧?你的年纪,能报上名?那马拉松长跑可是很累人的,有年龄限制的!不然你先问问你女儿呢?老人家别什么都信女婿说的话,这样不好,不好的。”前排最靠近司机驾驶位的一个大姐忧心忡忡,把她旁边座位上,应该是她老公的大哥扒拉到一边去,探出头来说道。
刚刚最着急跟司机打探那“县里车、镇上车打起来”的大哥,保持沉默,只两手抬起略微使劲儿撑住了他老婆侧着的身子,就怕她因为车的晃动,滚到地上去了。
“不能吧?我自己在乡下住着,都不怎么碰钱,也就是我小儿子每年过年过节的时候,给我拿点儿米面粮油,有时也给做套新衣服新鞋子,别的我都没开口跟他俩要过啊!尤其我这大女儿,今天还是她婚后我第一次上她家去呢,以前都是她自己回老家来看我的。我这车钱都是跟隔壁小孩儿拿花生换的......我那女婿是个人民教师,不会的不会的。你们尽吓唬我!”
其实已经想下车调头回去了。
不然她不会拼命找借口说明她女婿不坏,不是不安好心让她去跑马拉松长跑的。
只是不明白,他图个啥?我活着,能碍着他什么?
“司机师傅,停车!停车!我要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