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佑邦漂浮在半空中,目光所及一片灰雾。
似乎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栓着他往那灰雾中引。
他茫然抬脚,跨进那灰雾中。
冷冽地寒风像把豁口的镰刀,生生刮开那灰雾,眼前亮了起来。
“嗦,嗦——”
有皮子滑过泥泞地面的声音从远到近。
姜佑邦看见一个女人嶙峋的脊背弓成虾米,冻成青紫色的手指深深抠进泥浆里,每挪动一次她身下的皮筏子,溃烂的膝窝就在粗粝的麻布裤上磨出血沫。
冬雨裹着冰碴子砸在她后颈,把灰布夹袄淋成沉重的铁甲。
这么冷的天,这么难爬的路,她却察觉不到冷跟累一般。
泥泞的黄泥路,从姜家后门一路蜿蜒到乱葬岗。
姜佑邦看到这一幕,喉头发紧,如同堵着一块黏腻的黄泥,吞不进,吐不出。
忽然,腐坏的皮筏子被石块卡住,女人猛地被甩出皮筏,栽进污水坑,泥浆灌进她的鼻腔。
她抬头,望见歪脖子柳树下的土包——那截当墓碑的杨木已被雨水泡得发胀,\"爱女姜二夏之墓\"刻痕里积着褐色的铁锈。
姜佑邦看见那墓碑‘啊’的一下张大嘴,有一股利刃扎进心脏的疼痛感传来,瞬间席卷他身体每一处。
太痛了,如同被剜心挖肺!
\"囡囡...\"女人挣扎着从泥水中爬出来。
喉管里滚出破碎的气音,她蠕动着,指甲缝里塞满碎石和草根。
乌鸦在枯枝上抖落冰凌,目光冷冽地盯着坟前的女人。
她要死了。
乌鸦与一些人,都在等着她死亡。
女人用额头抵住坟茔,单薄的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喘息。
几瞬后,女人伏倒在这坟前,没了气息。
“不!不!”
虚空中的姜佑邦,发出自己都惊讶的痛呼声。
姜佑邦痛苦地俯伏在地,须臾,耳边却传来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
他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那灰雾中,而是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小楼房中。
白炽灯泡在吊扇下晃悠,他看见自己的大哥姜智慧哼着小曲,把红星二锅头倒进细瓷酒盅。
新盖的二层小楼飘着腻子胶的气味。
墙根摞着二十箱没拆封的秦池特曲——这是给姜智慧孙子办百日宴剩的。
“爸,晓慧说想买辆小汽车,这可是你之前答应她的啊,只要她生了我们姜家的长孙,她要什么你买什么。”姜光明夹起一筷子猪头肉,冲着姜智慧道。
客厅的彩电里正播《渴望》,坐在沙发上,抱着孩子的赵晓慧眼睛在电视机上,心思在饭桌那边。
姜智慧笑骂:“臭小子,是你想要汽车还是晓慧要?她一个女人,又不会开车。”
玻璃茶几上摆着一个果盘,里面的水果是如今内陆很难买到的热带水果。
正对着的墙上挂着姜天赐百天照——大红肚兜配银锁,裱在鎏金相框里。
赵晓慧搂着儿子,有些得意。
姜光亮突然踹开条凳:“爸!你可不能偏心眼啊!我大哥有的我也要!之前那对赔钱货住的院子你已经给大哥了,这新院子得给我!还有车,我也要。”
沙发上的赵晓慧瞬间冷了脸,明显对提出这个要求的小叔子很不满。
她好歹替姜家生了金孙,姜光亮有什么啊?
姜智慧呷了一口白酒,舒坦道:“有,都有,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我也给你弄一套一样的。”
姜光亮就满意了。
赵晓慧冷笑开口:“小叔子,你要这么说的话,咱们家也没有另外的赔钱货给你弄地皮起屋子了啊,还是你想真的占了爸妈这套房子啊?
还是说,你想去住小姑子家的新屋子啊?
只是小姑子命好,嫁到刘家去了,刘家兄弟四五个,可不像当年那对母女,连个帮衬的亲戚都没有。
哼,当年那对母女是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难不成……”
“你闭嘴,你放什么屁!”姜智慧突然黑了脸,砸了酒杯。
赵晓慧被吓到了,不乐意地撇撇嘴,抱着被吓哭的儿子站起来道:“爸!你吼什么啊!吓到天赐了!小孩子魂弱,经得起你这么吓唬吗?”
吃酒的几个男人立刻放下酒杯,冲过来抱姜家的金孙。
姜佑邦摇摇欲坠。
似乎懂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一转头,却发现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他看见自己从枪林弹雨中挣扎着爬出来,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模糊了他的双眼。
死亡地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绕着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他看见自己脸色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他看见自己用最后一丝力气狂吼:“立娇!二夏!!”
站在走廊上的二夏百无聊赖。
突然就听见抢救室里传来姜佑邦的嘶吼。
二夏愣住,呆愣地看向谢薄江:“不是吧?他这是想起来了?他好像是在喊我妈跟我的名字。牛逼啊!这医生配享太庙啊!”
谢薄江想笑来着,不敢。
他拉着二夏坐在医院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提醒她道:“这事你得先跟莫姨通个气。”
二夏烦躁!
“他们这些事情,为啥不能自己处理好?还一定要来烦我,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成熟点吗?”
谢薄江苦笑:“与其让他们懂事不烦你,还不如指望这些事情成熟起来不烦你。”
二夏一脸坏笑,点点他:“通透。”
谢薄江笑着拉她入怀:“我去跟莫姨说吧。”
二夏瞬间小女人,扯着他的衣领:“谢薄江,你知道吗?你可好了!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好、最优秀的一个!谢薄江,我宣布,你就是我人生中的光!”
这一番彩虹屁吹得,让谢薄江忍不住狠狠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等他出来我就去打电话!”
到底未来老丈人还在抢救室里,他不敢太肆意。
被推出来的姜佑邦双目失神,两眼发直,仿佛被人狠狠蹂躏过似的。
二夏惊恐地看向医生。
医生慌忙道:“我们刚才想对他进行急救措施,可是他突然浑身抽搐,然后蜷缩在那边哭嚎。这可跟我们无关啊,经过检查,我们一致认为,病人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这样子。”
“受了刺激?那可不关我的事情啊!”二夏摆手:“是他自己刚才跟我说话的时候突然就捶自己脑袋瓜子,还把我吓了一跳呢!”
失魂一样得姜佑邦突然就动了,他看向二夏,泪眼汪汪……
二夏惊恐地谢薄江身后躲,超小声哔哔:“我现在相信他是真的江家人了,这眼泪不值钱的样子,也就江家人才这样。”
姜佑邦:“我记起来了,我叫姜佑邦,我有个妻子叫莫立娇,我还有个孩子,叫姜二夏。可是……你们不是死了吗?”
二夏跳起来呸:“你才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