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谢潇寻了个景致不错的凉亭,准备好了一切之后,还叫上了谢谦一起。
晚风轻拂过脸颊,灯光摇曳之下,她喝着小酒,脸上的光晕显得格外宁静柔和,少年看了看她的侧脸,心中掀起了层层从未有过的波澜。
新月如钩,婉转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如若和七哥就这么在民间安静平淡地度过一生,也很不错。
少年这样想。
石桌上摆放着一朵朵怒放的芍药花,谢潇说:“芦先生每天睡前都要散步一刻钟,这里是他回居所的必经之地。待会儿他过来时,我先吟几句诗词给他听听,你根据情况再看要不要下场。”
“如若芦先生生气,无非就是我回京罢了。如若他不生气,你也来吟两句,加速给他个好印象。”
少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还是劝道:“七哥,且不说那韩策的话是否属实,便是寻常人若是听见你这些诗词,定恨不能将你痛打一顿的,如若弄巧成拙反而会惹怒了芦先生,还是放弃吧。”
谢谦眸光黯淡了下来:“七哥,我将我的机会让给你,父皇那里我去求,萱妃那里我去应付,这样至少保险一点,行吗。”
谢谦的语调说得有些含糊委婉,谢潇未来得及多想就拒绝了。
“不要。你的课业若由大儒芦先生亲授,在皇子之中定闪耀如日中之光,这样的机会若是平白让给了我……很浪费。”
谢谦从前不懂七哥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但自从那日洗衣服过后,他心境忽然变得澄澈开阔起来,从前想不通的诸般事情忽然就能想通了。
七哥要的不是芦先生弟子的身份,她要的是就此逍遥一去不回。
石楠叶后忽的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临近,谢潇取下一朵盛放的芍药花别在鬓间,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道:
“深切缅怀先师,育李培桃,功高可昭日月;名留后世,德可惠及乡梓……”
芦先生当然听出来凉亭中人吟诵的是悼念死人之词,双眼一瞪之后,快步朝着凉亭的方向走去。
谢潇一听人来了,遂又吟道:
“星辰月落哀千古;风起云飞悼一人;横批:永垂不朽。”
跟着芦先生一同散步的书童简直惊呆了。
月色下,一个长相秀气肌肤胜雪的年轻人饮了酒,头上梳着男子的鬓发,虽裹着书生的黑色巾帻,可是鬓边却簪了一朵盛放的芍药花。
粉嫩的花瓣衬得那面颊红润无比,虽然笑靥如花,却与‘他’浑身的男子装束格格不入。
更可叹的是,那人口中吟诵的诗词,竟是写给死人的挽联。
寻常文人喜爱各种应酬诗会,几杯酒下肚之后诗兴方浓,芦先生也是如此。
可是吟诗酷爱给人作挽联的,还是头一次见。
越是年老之人越是对疾病深恶痛绝,寻常人若是听得一个‘死’字都觉得晦气,更莫提古稀之年,白发苍苍的芦先生了。
然而,意料之中的气与怒并没有发生,芦先生在原地站了许久,竟也未出言怪罪。
谢谦看到芦先生双手负后垂眸不语的样子,遂也拈起一朵芍药花也簪在鬓上。
随口吟道:“一生功业留青史;百代英明勉后人;横批:功垂千古。”
“哈哈哈……”
芦先生长笑了一声,大步往凉亭内走去。
谢潇与谢谦两人对视一眼,人来了就有戏。
谢谦虽处在考验阶段还未还未正式拜师,但对着芦先生还是敬重如亲生父亲渊帝那般,他亲自扶着芦先生坐下,为老人斟满一杯酒之后轻轻放至手边。
“人无癖不可与交,老朽一把年纪,竟还能遇到有两名共同爱好的小友,三生有幸。”
芦先生看向他,“这花,你簪得,你老师就簪不得?”
芦先生此说,便是同意谢谦留下了。
少年大喜,迅速给老者的白发中插上一朵鲜艳的芍药花。
书童看着三个男人对坐,鬓边还别着花朵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
前朝思想开阔,男子簪花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尤其是高官和文人更是常常以簪花为荣。
但大渊朝建立之后崇尚含蓄婉转与气吞山河的豪迈之气,这种风尚已经渐渐被淡化。
芦先生成名已久,秉承喜爱前人象征权利与富贵的簪花癖好也不足为奇了。
同时谢潇也知道自己赌对了。
“芦先生请看,这副挽联乃是晚生酒后兴致之下所作,如今读来却觉得有些拗口,思来索去都觉得哪里不好,您给品评一下,当如何改才好?”
芦先生捋胡:“写挽联可是个技术活,既要切合逝者的身份地位,又要在短短两句话中总结生平,更要写出亲人痛哭哀嚎的缅怀之情,当今文坛无人钻研,你找老朽来询问当是找对了。”
韩策告诉谢潇,芦先生私下里常常偷偷簪花之余,还特别爱给人写挽联。
芦先生是享誉天下的大文豪,诗词经籍各方面都已有了不小的成就,但挽联方面在文坛之中却还是个空白领域。
老人早年曾受人邀请为人写副挽联,从此乐此不疲,琢磨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法之后,就成为了楹联大家。
可是身边哪里有那么多的死人整日供他挥毫泼墨?芦先生又时常技痒,最后就想出了个歪点子——给活人写生挽。
于是芦先生身边的亲友包括学生,私下里都被他写了个遍。
这无异于咒活人不得好死,所以这件事芦先生都是偷偷干的,只有几个亲近之人才知道,斥责劝解多次仍然不改,最后就没人管了。
韩策为什么知道,就是因为他小时候爬进师公房中偷书时——意外看到了师公写给自己的挽联。
那时的韩策只有五岁,他的师公竟然也给他预备了挽联……
大爱也。
谢潇两人陪着芦先生把酒言欢,三人一同簪着花还作了数副生挽,最后才把醉酒的芦先生给送回去的。
“你头先来的时候老朽就想收你为徒,可清澂不许。如今你主动提出要留在书院,老朽自然双手赞成,只是……”
芦先生打了个酒嗝:“你已有官身,此事还是征得你太子兄长和陛下同意较好,毕竟是个朝廷命官,出趟京就不回去了,说出去也不像话。”
谢潇松了口气,心知这不是容易的事,却还是应道:“好。”
只是这位太子兄长已经做过两次阻挡自己的事情了,第三次的机会来临时,他还会如此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