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好色与妇人之仁
陈操之在洛阳小驻了五日,得知颖川太守高柔许诺的第一批五千斛米已经从阳翟出发,不日将运抵洛阳,沈劲心中大定,只要有粮,即便燕军围城,洛阳八百弊卒也有信心坚守三个月以上,当即敦请陈操之尽快赶赴长安,若能与氐秦结盟,洛阳可免腹背受敌之虞。
四月二十六日,陈操之与冉盛、苏骐三百余人离了洛阳西行,沈赤黔留在了其父身边,陈操之答应沈劲回江东时会把沈赤黔带回去。
西行复西行,过新安渑池便是氐秦控制的疆域,那两名一路陪同陈操之到此的氐秦使者持路引(即通行证)向当地驻军通报,秦兵开关放行,正遇赶来迎接晋使的辅国长史窦朗,当即一起前往长安。
洛阳至西安千余里,地势由东向西逐渐升高,崤函之险、华山之峻,秦岭潼关万夫莫开,汤汤渭河冲积出八百里秦川,山河之雄浑壮丽是江南所见不到的。
窦朗对晋使及其随从军士暗暗赞叹,这陈操之容止风度自不待说,言语中偶露的才识学见实非其子窦滔所能及,再看其手下三百晋兵,虽经数千里跋涉,但军容整肃,并没有因为长途远行而疲惫懈怠。
端午节后,五月十一,陈操之、窦朗一行来到长安东边重镇临潼,临潼是秦始皇兵马俑所在地,还有着名的骊山华清池,当然,现在还没有华清池,秦皇兵马俑也还深埋地底。
过临潼八十里便是长安,众人在临潼歇了一夜,次日启程,半路上遇到秦主苻坚派来迎接晋使陈操之的侍中杜虔,杜虔官位在窦朗之上,窦朗是王猛属吏,而杜虔是朝中官员,地位自然不同,苻坚仰慕汉人文化,熟读诗书,王猛当政后,更是一切照搬汉魏制度,苻坚仁义宽厚,每日在宫中请关中大儒讲解大戴和小戴礼记,此次派侍中杜虔迎出长安五十里,就是表示氐秦也是礼义之邦。
陈操之、窦朗一行四百人浩浩荡荡,当夜在灞桥驿歇息,自陈操之以下,众人沐浴一新,次日午前从宣平门入长安,长安城自八王之乱以来,破坏严重,但城池高峻,两汉恢弘气派犹在,苻坚即位后,连年修缮,虽远未恢复汉末旧观,但关中富饶,短短十年,长安城就显露繁华景象。
午时初刻,陈操之持八尺旌节经由东城三门居中的宣平门入城,四名军士举麾枪、门旗前导,冉盛、苏骐左右护持,大晋的军士一个个精神抖擞、步履整齐,沿路汉人和诸胡摩肩接踵,争看晋使陈操之。
陆纳赠与陈操之的那匹高头大马鬃毛皮肤如黑缎一般油光锃亮,耳尖蹄大,神骏非凡,即便关西陇右多有好马,但如陈操之这样的座骑也是少有的,更何况马上乘客身如秀树、面若凝脂、眼如点漆,风姿神采真若神仙中人,路旁便有那心怀故国的老者嗟呀叹息,暗道这才是我中华人物,岂是氐羌诸胡那些茹毛饮血辈能比的!
苻坚在秦宫明圣殿接见晋使陈操之,苻坚原有些担心晋使会摆着天朝正统的架子,因为苻坚祖父苻洪曾受晋穆帝司马聃封赐为征北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冀州刺史、广川郡公,到苻坚的伯父苻健才自称大单于和皇帝号的,苻坚即位后曾去皇帝号,改称大秦天王,但鲜卑慕容氏称帝后,苻坚随即被群臣上皇帝尊号,秦和燕虽然先后称帝,但无论是君主还是臣子,都有伪谮之感,隐然认为偏安的江东依然是奉正朔的正统,所以若是陈操之摆起天朝上国的架子,那势必引起礼节冲突,且喜陈操之并未讲究这些,在陈操之看来,争这些虚文缛节没有意义,待东晋足够强大,那时征讨氐秦未晚。
写杂文出名的柏杨老来治史,好作翻案文章、好发惊人语,他说苻坚、李世民和康熙是中国古代皇帝中最杰出的三位,陈操之不以为然,另两位且不论,眼前这个头颅硕大的苻坚若真有那么英明,怎么会短短数年就把一个东至大海、西抵葱岭、南控江淮、北极大漠的庞大帝国搞得土崩瓦解!
。苻坚把王猛比作诸葛亮,苻坚自己则与刘备很相似,对臣民比较仁慈,用人不疑,充分发挥了王猛等等汉人大臣的才干,不同的是,诸葛亮比刘备年少,刘备伐吴犯下大错后还有诸葛亮为他收拾残局,不至于立即亡国,而王猛比苻坚年长十三岁,王猛五十一岁时病逝,苻坚那时才三十八岁,一意孤行要灭东晋,淝水战败后,不到十年就亡国身死,这样的皇帝无论怎么也称不上杰出君主的,更何况陈操之还知道此人表面上仁义,私德则有亏,苻坚是双性恋,灭燕后曾将有着凤凰之美名的燕国皇子慕容冲纳入宫闱成为他的娈童,同时入宫的还有慕容冲的姊姊人称鲜卑第一美人的清河公主慕容钦忱(音清晨),当时长安童谣云“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说的就是慕容钦忱和慕容冲姊弟双双受苻坚宠幸之事。
。慕容垂降秦后,苻坚不允许王猛杀慕容垂,对慕容垂颇为重用,但却又召慕容垂夫人入宫侍奉,慕容垂也的确能忍,也许氐人、鲜卑人对这些不在乎,但苻坚的好色和妇人之仁为他庞大帝国的崩溃埋下了隐患,这样的君主如何称得上杰出,苻坚的政绩绝大部分是王猛的功劳啊,若无王猛,苻坚只是个守关中的主。
当然,苻坚与慕容姊弟和慕容垂夫人的这些事现在尚未发生,但陈操之既知这些事,心里对眼前的苻坚自然就没什么敬意,不卑不亢行使一个使臣的礼节而已。
苻坚对陈操之却是大为赞赏,陈操之人物俊秀、言语清朗,那种蕴雅从容的气质让人倾倒,陈操之呈上国书和礼品之后,苻坚即命宫中设宴,款待晋使陈操之,王猛、吕婆楼、苻融等大臣相陪。
筵席间,苻坚言道:“陈使臣,明日是我大秦太学博士讲经之日,朕亦将前往听讲,久闻陈使臣乃江东才俊,玄辩无敌,博通经史,朕欲待请陈使臣赴太学讲经论学,不知陈使臣可愿赐教?”
苻坚重视教育,即位后广设学宫,奖励人材,公卿以下的子弟都须入学,他每月亲临太学视察,考察学生的学习状况,分定不同的等次,他规定轮替值勤的中央禁卫军都要修学,对于不学无术的官吏,他的处理也十分严厉,凡百石以上的官吏,学不通一经、才不成一艺者,一概削职为民,所以长安城学风颇盛。
陈操之心道:“我从江东来,别的不敢大言,但这先进文化嘛我是代表了的,来此氐胡之国,正要展现我东晋的先进文化,让关中的汉人心向往之。”当下躬身道:“关中乃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外臣浅陋,远来贵国就是抱了请教之心,敢不从命。”
苻坚大喜,说道:“陈使臣不惮辛苦前来与我大秦议和结盟,朕心甚慰,这结盟之事就由王尚书与陈使臣共议。”
陈操之眼望王猛,王猛向他举杯致意,微笑道:“两国结盟之事待陈使臣太学讲学后再议。”
宫宴罢,已是黄昏时分,窦朗送陈操之回鸿胪邸,陈操之沐浴更衣后,正与冉盛、苏骐对座相谈,邸丞来报王猛求见,陈操之赶紧迎出去,连表谦词,王猛道:“陈使臣远来是客,王某先来拜访是应有之礼。”当即入厅坐定,黄小统奉上钱唐葛仙茶。
王猛慢慢品茗,与陈操之说些两京旧事和江左风流,好象故友相逢一般,并不言及两国议和之事,此时的王猛倒没有象十年前见桓温那样扪虱而谈,陈操之也不急,也只说些趣闻典故,旁及经史,二人相谈颇契,不觉夜深。
王猛笑道:“陈使臣雅人深致,博学宏通,王某佩服,江左人物果然不凡,不知如陈使臣这般的贤才,江东有几人?”
陈操之微笑道:“不多,但也不少。”
王猛哈哈大笑,说道:“陈使臣能到今日地步,比他人要艰辛百倍,当年王某便是畏此,故裹足不敢渡江,不然,世事纷扰,何必务空谈玄言、以书画音律粉饰!”
陈操之明白王猛的意思,王猛是说当此乱世,应注重经世之学和实用之才,那些玄学、书法、绘画和音律并不重要,陈操之以此知名,乃是无奈之举,江左风气,随波逐流而已。
陈操之答道:“大丈夫固然要经世实干,但修心养性也不可少,世间若无书画音乐,殊少趣味,学习书法、绘画和音律亦是操之本怀。”
王猛目视陈操之,笑了笑,不再多言,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