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将至,台下站着许多围观的人。
一夜乍起的辩论台,仿佛涂抹了不为人知的血光,震慑着四方看客。
犹记得昨日王李两家三次改口,坐地起价的嚣张模样。
今日眼前的辩台成了苏州城最贵的地皮,拿下它的价格是两个老牌世家,上千人的前途性命,积攒百年的底蕴。
天底下再不会有比这更高的租金了。
玉林书院四百人聚团站于一地,身上穿着一样的麻葛衣袍,成了不流于俗的蜗牛团,哪还有昨日的幸灾乐祸,看到他们的表情就看到了蜗牛忐忑的触角。
一辆马车悠悠驾来,引得观客瞩目。
今日平文馆的许多舞妓也歇了舞乐,一个个扒着窗户、门缝窥探。
凡是距离辩台近的小楼、商铺,没有不站人的。
甘兰棠早就订了位置,如今探出半个身子,眸中热切。
伯劳搬着小板凳扶着自己家主子下车。
太子殿下今日广袖交襟,宽带配玦,头发全部上束以玉龙衔尾金丝连星冠规束,冠上尾丝串旒珠在脑后垂落,直抵腰部,湛然若神人。
眼眉流转着七分疏冷,看客无不吸气叹太子气质锋利慑人。
继而又被太子手上的东西吸引,立刻有人认出来是报纸。
太子殿下三两下卷好报纸,好似上讲台讲课的资深先生,不见紧张和严肃。
祁元祚大略扫视一眼,踏着中间的空道,步子不疾不徐的上台。
台子也就两米高,搭了十八级台阶,祁元祚拍了拍梯子两旁的扶手,对榫卯结构分外满意。
上面早有人准备好了蒲团和茶桌。
祁元祚正襟跪坐,伯劳立刻奉茶。
太子朝着台下众人举杯,唇边笑意暖了山雪姿容。
送茶至口,一抿即放。
只这一个举动,台下看客顿生出无限亲近之心。
一生难以企及的高贵之人,要与你斟茶叙话,这太令人无法抵抗了。
台下人跺脚攥拳,无声的骚动。
“陛下与孤视察江南,发现玉林书院中诸多学子冒籍科考一事,大齐明文规定,凡冒籍科考者,夺取功名,永不录用。”
“只是大齐欣欣向荣,朝廷缺人,网开一面,罚金记过禁他们三年不许科举。”
“因为此举产生许多议论,所以孤立个台子,今日广开言路。”
“圣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孤若不周,有人指出来,实乃是孤、大齐之幸。”
玉林书院的人脸色微妙,像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了。
甘台明脸色更妙了,他们被带沟里了!
从台子搭建,众人都以为这是辩台,是玉林书院一方与太子争个高低对错,今日将会火药味儿十足。
但太子一番话直接将今日的事换了个性质。
上台子的人是谏而非辩,辩有胜负高低,谏没有。
针锋相对变成了商议纳谏。
太子这是把天下人当狗耍啊!
仔细一想,台子从搭建到现在,太子亲自出面说过是辩是谏吗?
没有。
都是安河王说、玉林书院传、众人议论,压根儿没有公文明书。
太子耍狗一样把‘没有官印盖棺定论,都是一纸废言!’的潜规则玩儿出了高度。
看客入场,太子才亮出戏名。
太子辩经?不!是太子纳言!
艹!
一股憋闷感席上心头。
甘台明都如此,尹太尉知道后,不知又该如何憋屈了。
五皇子直接气笑了。
亏他还以为祁元祚要以一敌百,鱼死网破了呢!
太子!太子!真不愧是太子啊!
这下别说与玉林书院结仇了,玉林书院怕是恨不得给太子磕一个!
打个棒子给个栆,收买人心,四两拨千斤……这等手段。
五皇子恨得用扇柄猛敲桌子,昨日他去找太子要人,说要帮太子端了杨家,他洋洋得意趾高气昂,在太子眼里他是不是就是一个小丑?!
恨!好恨他……
五皇子神经质的照着镜子,怜惜的摸着自己的脸,嘴里呢喃着:
“不能这样,都变丑了。”
他才不想变成母妃那样神经兮兮的丑样!
六皇子冷眼看他发疯,一边庆幸自己这一世选择远离太子,一边同情五皇子重活一世还是困在太子的泥沼里。
心里又升起一股无力,他要如何才能压过二哥?
另一个房间,祁承玉抱着长刀冷漠的看着台上运筹帷幄的齐太子,又用余光留意着戴面具的大当家,手不自觉的收紧。
脑海中是六年前被司马徽围困小环山时,托着他走的稳稳的脊背。
一样的习惯,一样的脸,现在更是装都不装了。
六年相处闪过,逼着他练字时的霸道、帮他治好手脚的悲悯、为他守夜的包容、没有一点皇家气质的流氓哨……
祁承玉紧抿着唇别过脸,死不承认。
大当家会吹流氓哨,大当家只是乡野的粗鄙平民,习惯一样是偶然,他自不量力想挑战皇权,早晚要死,等这逆贼死了他就去杀祁元祚!
如果逆贼叛乱成功,那更好了!他立刻拥护逆贼上位,亲自手刃祁元祚!
他看到祁元祚就讨厌!恶心!
大当家忽然短促的笑了两声,敲敲桌子示意祁承玉给他倒茶。
祁承玉瞪了他一眼,不动。
三息过后。
祁承玉犟犟的斟了两杯茶。
今天天热,他自己渴了,赏对方一杯试毒!
不管其他人什么心思,玉林书院的四百人却真的生出了庆幸和感激。
他们自己也知道不占理,真的辩论必输无疑,以太子一夜杀两姓的声望,他们输了以后下场定潦倒凄惨。
改成‘谏’就不一样了。
做人理应有来有往,太子给了他们台阶,冯是水立刻整理衣服,带着恭敬缓步上台。
“草民玉林书院山长,冯是水,拜见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广开言路,听下民陈情!”
祁元祚敲了敲桌子,平声道:“近前。”
“准言。”
冯是水不托大,却也是真的想为这四百学子解决问题。
“学子们冒籍犯罪却是该罚,罚金、三年不得科举,他们皆不敢有异议。”
“但敢问殿下!无宅无田,拖家带口,学子们何以为生啊!”
祁元祚不咸不淡问:“他们残了吗?”
“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腿?”
“一腔学问,学狗肚子里去了,还是泡在诗书里把自己泡馕泡废心也泡大了,怎么赚钱吃饭都要孤教给他们?”
一串发问,没脏字,但诛心。
全场静默。
太子是否……过于犀利?
作话:啊啊啊啊,明天高潮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