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龙纹袍,蚕丝发带束发,祁元祚奇妙的融入了这诡谲的环境中,一地豺狼,他压明堂,如龙似虎。
“起。”
两殿同声,比起朝阳殿一群驯化的牛马,鸿门这处就是奸诈的斗兽场。
正对门的光线照亮储君稚嫩无害的笑面,可是他说出的话,直刺人心窝,与表现出的无害十分割裂
“没想到竟然来齐了。”
座下众人脊背一寒,顿觉身后银甲矛锋刺背。
甘台明脸皮子抖了抖,太子说让他在宴上为他撑台面压辈儿,怕席上起了争执,要他调和,这架势,起了争执也是太子主动挑的。
真不该接这活儿啊。
但一路下江南,太子第一次开口相请他哪好意思拒绝。
只好站出来打圆场
“太子殿下说笑,太子相邀,谁敢缺席。”
太子不明意味的哼了一声,反问:
“是这样吗?孤怕有人对孤不满。”
刘家主立刻站出来献殷勤:“太子殿下德威一体,七岁开疆拓土,十三岁扫清苏州,若有人对太子不满,定是心中藏奸,叛佞之辈!”
许多人连声附和表态。
太子十分高兴,举酒杯道
“刘家主满饮此杯。”
刘家主快然下肚:“谢太子殿下!”
祁元祚只是沾了沾唇。
下人鱼贯而入,上了一波菜肴。
祁元祚这边放下酒杯,换个人继续找事
“周有璋,周家主对刘家主所言怎么看?”
“孤不是听不进逆言之人,孤虽与周家主有些许矛盾,但今日设宴宴请周家主,也是想与周家修好。”
这回连88都忍不住吐槽,人家三个儿子刚过头七你就想与人家修好,敢不敢再有诚意一点。
若祁元祚今日是楚霸王,周有璋有没有资格成为汉刘邦呢?
很显然,他功夫不到家。
只见周有璋连抬屁股都不愿敷衍,只一抱拳咬牙切齿道:
“刘家主所言,句句属实。”
现场哪个人精听不出他的愤怒?
太子也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存心膈应,高兴鼓掌
“周家主果然高风亮节,心有大义!知道自己三个儿子不成器,罪行累累,死得大快人心!”
“你儿子刚过头七,周家主就能释然参宴,孤感动不已。”
谁不知道周有璋最宝贝他的三个儿子,此言杀人诛心啊!
祁元祚勾着酒壶站立,众人也连忙跟着站立。
只见太子殿下从上方走下来,晃悠到周有璋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
“周家主虽然年纪大了,但还能生,不要气馁,生一个品性好的,方不负太祖赐给周家的恩德。”
他举着酒壶亲自为周有璋斟酒,话音一转更扎人心了:
“就是可惜这份恩德用的太早,你若是留下一个,说不得还能救一救你未来第四个儿子呢。”
“哦不对不对,你可能不会有第四个儿子了。”祁元祚佯装好奇:“周家主年过半百,府中已经十多年没有生讯,是你不想要吗?”
有人恨不得捂住耳朵,毒!太毒了!别说周有璋,他们这些旁观者都听得怒火中烧。
代入一下,简直想同归于尽。
周有璋脸色白了又青,若眼神能刀人,祁元祚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他就该早早杀了这条孽龙!他为什么容忍他至如今?!
在狗太子入苏州的那一天他就该拼尽一切杀死他!
他有太多次机会能掐死狗太子,他就该弄死他!
周有璋的灵魂恨成了红眼鬼,掌心被掐的血肉模糊,儿子被押上刑场被那些贱民咬死的一幕如一根刺扎在他心脏上。
都是祁元祚!祸害!扫把星!妖孽!
脚底的暗影攒动,像恨意的化形粘腻的窥视着祁元祚。
祁元祚一阵低笑,指着周有璋的脸
“周家主功夫不到家啊,你分明恨孤恨得要死,却愿意低声下气的恭维迎合孤。”
“是怕孤还是觉得自己在忍人不能忍之事,成旁人不能成之大业?”
他晃悠着下来,又晃悠着离开。
一来一回吓得全场鸦雀无声。
一个个鹌鹑似的跪地求饶:“太子殿下明鉴!草民绝不敢有二心!”
“孤哪有说你们有二心了。”
“你们为国为民,无私奉献,交上了万贯家财,合该是孤的座上宾。”
“这样吧。”
“长安城公卿最喜梅鲚鱼,曾经梅鲚鱼在北方一金难求,听闻江南士子常开全鱼宴,品茗作诗,孤让厨房给诸位都上一份梅鲚鱼,不知孤可有幸听诸位以现在心境作诗一首。”
梅鲚鱼。
怎么偏偏是梅鲚鱼?
梅鲚鱼养在平浪湖,那里无论是六年前还是今天都是在太子雷点上蹦迪!
确定不会因为作出的诗不合太子心意就此挂上地府生死簿吗?
他们敢拒绝吗?
不敢。
于是一首首哀民生之多艰的诗出来了。
先哀民生艰苦,再歌颂太子。
祁元祚听得耳朵嗡嗡。
宴上人此刻终于知道了这位太子有多难伺候。
嫌用词浮夸、嫌他们不切实际、嫌强说愁,反正就没一个满意的,来来回回就两字——找事。
谁上来作诗都要被骂出个心梗。
尤其是周有璋,人家不作逼着人家作,人家作了,太子扔来三个字
“你配吗?”
随着周有璋被气的粗喘如牛,外面日落西山,殿中铜灯点燃,座上的太子脸皮薄红似醺了。
支着头漠然的看他们绞尽脑汁作诗谄媚,被骂两句都要千恩万谢。
场面从你我互骂捧哽做戏的嘈杂倏地安静,一种难堪在无言中滋生。
龌龊黑暗的心思止不住浮上来,昏暗之下不知有多少豺狼露出本来面目,恶意的盯着上面无依无靠的虎豹幼崽。
而将众人杀心逼出来的储君一脸未觉:
“继续啊,怎么不继续呢?”
从开宴就只说了一句话的甘台明将颤抖的手指藏在宽袖之中,刚才是怎样一副群魔乱舞的场景啊。
太子三言两语引导一群人丑态百出,文人谄媚起来比商人更虚伪更浮夸更做作,高高在上的世家老爷被玩弄成蛄蛹的蝇虫,撕下皮囊就是唾痰混合物。
等理智归拢,利益勾连的怪物重新穿上人皮,对刚才看到他们丑态的人露出杀意,又畏于对手的强大,只敢暗暗审量,全然没了刚才谄媚的劲儿头。
割裂。
扭曲……
甘台明汗毛炸起恨不得立刻逃了这地狱。
从未有一场宴席让他感觉到可怕!
这不是权利相决的可怕,也不是直面死亡的可怕,而是对自己丑陋面的恐惧和拒绝。
*
朝阳殿
宴席上空了两个席位,菜只上了冷菜,酒还未饮一杯,丝竹之声未断,舞乐一曲又一曲。
一直有近侍来去,在两殿之间传递情报
“启禀陛下!鸿门宴客满堂,太子入座。”
“太子与刘家主饮——”
“太子赞周家主高风亮节……”
“太子出题,上梅鲚鱼,作诗以表心境……”
……
太子不在,但处处在。
鸿门宴中每个人说的话,什么表情,都被传话人绘声绘色的转述。
齐帝听得津津有味。
于是诸位公卿知晓了,朝阳殿的宴,是为鸿门宴而设,是陛下炫耀儿子来的。
每当有人要举杯,齐帝都会将其按下,重复一句话
“等一等。”
“再等一等。”
四个皇子如泥人一样端坐,时不时夹两口冷菜,心中冷笑不断。
父皇想等谁不言而喻。
这两人父子情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命掏给对方。
鸿门宴是太子的立威宴。
直到下一声
“周有璋言太子殿下射舞名冠天下……”
朝阳殿众人露出有趣的表情。
鸿门宴上,周有璋站出来:“殿下,只喝酒吃菜有甚意思,草民认为,当添些舞乐助兴。”
祁元祚甚是同意:“周家主想听什么舞乐?”
周有璋:“听闻太子殿下射舞名冠天下,不知草民可否有幸见识见识。”
这真是自己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周有璋日子过得太好了。
要么江南消息落后,要么这些人心有轻视,但凡将六年前太子射舞的事仔细揣摩揣摩,都不会轻易向太子提出‘射舞’。
鸿门宴的人加起来付得起这场射舞的入门券吗。
刘家不知道怎么想的竟也跟着站出来:
“今日是美酒良辰,若能看得太子射舞,我等死而无憾了。”
想到刚才自己谄媚的嘴脸,心起难堪者跟着架台,挺直腰杆支起尊严。
二十多人跟着附和,似乎祁元祚不展示一二就过不去的样子。
齐帝在长安办宴会时偶尔也与臣同乐,酒兴到了耍一段剑舞,或者高歌一曲,迎合之声若干,主唱臣随宾主尽欢。
前提是齐帝自己想玩儿,主动玩儿,而非被架着推着。
太子殿下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
“孤自无不可。”
“只是单人多没意思,压些筹码吧。”
这话一五一十传到朝阳殿,齐帝哈哈大笑
“这小子本性不改。”
如果匈奴的狼厉又或者休图单于在这儿,听到此话该跑了。
可惜今日是一群新肥羊。
周有璋:“太子想压什么筹码?”
祁元祚骨子里藏着两分狂放,只是不轻易外露,偶尔一现,便是群英失色,天下闻名
“孤什么都不缺,唯独有一样喜好。”
“孤爱杀人。”
夹菜者顿筷,饮酒者洒衣,嘴角笑容都不自然了。
“殿下说笑……”
朝阳殿中,许多人想起当年明德殿上太子的那句
——孤不爱打人。
有人默默碰杯,六年过去,太子殿下喜好改了,也情有可原。
祁元祚兀自定着他的规矩:
“杀人也得有杀人的规矩,众人抽签两两相竞,由杨王爷和甘公决出胜负。”
“输的人要站在中间由在场每个人说出他的过错,比如周家教子无方致使儿子逼良为娼、侵占田宅、又或者周家买卖私盐等等罪证。”
“第一个能说出令周家万劫不复重罪的人,就可以让周家主交出一样东西,比如……”
“免死金牌。”
有人提醒:“周家的免死金牌已经用过了啊。”
“孤只是作比,你们可以选择其他东西啊。”
“万一输的人不肯交呢?”
太子不明意味一笑:“你们怕一个将死之人做甚。”
脖梗一寒。
这哪是游戏,这是让他们互相检举!
检举者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好处!
祁元祚:“诸位还不知道吧,孤已经答应了刘家主,说不得日后,刘家就是苏州城下一个五姓之一呢。”
“哈哈哈哈!”太子独自欢笑:“刘家主,孤先恭喜你了。”
刘家主顿时成了众矢之的,人人看他如看猎物。
冷汗嗖嗖冒出,刘家主的酒意一下醒了,知晓这是太子不瞒他强架给他的警告。
祁元祚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既然无人反对,就由孤与刘家主先行开场,抛砖引玉。”
刘家主顿时腿软了,和太子比,这是必输之局!谁家里还不犯点儿法啊,只怕这局玩儿完刘家就是下一个王李!
杨王爷十分捧场:“臣愿作裁判。”
甘台明也拱拱手示意愿意。
刘家主连忙跪地阻止:“殿下!殿下!您是万金之尊,草民怎担得与殿下同台!”
祁元祚不满:“你不与孤同台?”
刘家主:“草民不敢!”
“不敢?”太子脸色骤冷,手中酒角对准刘家主的脑袋砸过去,冠歪了,零丁酒水入发顺着额头流下来,刘家主连发冠都不敢抚
听得上面人败兴道:
“你不敢起什么兴!”
“怎么?让孤陪你哥俩好抓石子儿的闹一闹啊?!”
“你一把年纪要不要脸!”
指桑骂槐。
周有璋气性大,他肝儿疼。
祁元祚骂过人又戴上笑面
“刘家主不敢,下面定有豪情之辈,孤来者不拒,谁做第一人?”
做第一个必输的,然后被祭天吗?
这局一旦开始可不是想停就停的了,赌在座人不会背后捅刀告你黑状?
呵呵,商人在利益面前的信任最薄弱。
“孤记得花家、夏家、冯家是世交,你们三家最熟,不如先从你们中的两家哪开始?”
三家立刻起身拜道:“草民,射艺不精,难登大雅之堂……”
太子冷哼。
“其他人呢?”
众人纷纷随着三家的理由滚下台阶
“草民也射艺不精。”
太子冷笑:“让孤在一群射艺不精的人面前展示射舞,周家主怎么想的。”
“跪着干什么,滚下去!”
刘家主心领神会,十分谄媚配合:“是是是,草民这就滚。“
又是指桑骂槐。
周有璋肝儿更疼了。
“周家主?”
周有璋面皮抽搐:“是草民疏忽,败了殿下兴致。”
太子宽宏大量:“没关系,败了孤的兴致也不能败了周家主的兴致,孤记得你善舞五尺长刀。”
周有璋心思一动,阴暗的心思又活泛了
“正是。”
祁元祚拍拍手,一士兵拿着五尺大刀呈到太子跟前。
“周家主,试试?”
周有璋几度看向太子,终是一把握住。
太子:“奏乐!”
一首杀伐之乐轰然流出,周有璋面色一下变化,五尺长刀在他手中赫赫生风,一劈一砍均是翻山倒海的力量。
与地下金砖碰撞出杀伐响动。
琵琶催仇,如沙场秋风,周有璋心中郁气难发,脚下连挪,竟距离太子愈来愈近。
“嘎——!”琵琶一拨而停,长刀离手直指祁元祚门面,破空之声杀意流露
座下惊呼四起,心提欲呕,却见周有璋几个快步又抓住了去势急急的刀柄,按下了心中血仇。
隐忍之色,人人见之触动。
乐声一停,祁元祚鼓掌赞叹。
周有璋不似刘邦,倒有几分勾践卧薪尝胆的韵味儿。
众人勉强应声附和。
周有璋头也不回的入座。
就在这时门外的清风送来叛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