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境,西北,崇山峻岭之间有一个鱼嘴村。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便是平日里登惯了高山的好手,想要进入这鱼嘴村中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中之人多是以打猎为生,虽不富裕,可也勉强可以得个温饱。
与世隔绝,村中的几百户人家往来密切。平日里的婚丧嫁娶,张罗随份,从来也不会少了哪个。
若是有那些山野之外的富贵人来到此处,只怕要感慨一句世外桃源。
出身富贵之人,往往以为避过了车马喧嚣便是世外桃源。只是因他们不曾整日里生活奔波,不曾为着生计发过愁。
可世上哪里有什么幸福安稳,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也许是你的父母,也许是你的兄弟,也许是你的丈夫妻子,终归是有的。
鱼嘴村里,少年周安正靠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树上,看着夕阳余光,怔怔出神。
他自小生在鱼嘴村,长在鱼嘴村。父母在他小时上山打猎,葬身在了虎口之中,将他一人留在了这个世上。
那时少年还小,孤身一人,衣食无着,多亏了村中之人的照顾,吃着百家饭长大,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才能长成而今的少年。
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父母家传的才能,而今的周安不过是个弱冠少年,便已经是鱼嘴村中最好的猎手。
年岁日长,他常常会望着那条通往村口的小路发呆,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一生不该只困在这里,他也想看看那鱼嘴村外的繁华风光。这些年他也曾不止一次偷偷去走过下山的路。可他还是有两件事放不下。
一事是自己终归是吃着百家饭长大,若是就这般走了,岂不是辜负了村民的情谊。
另一事则是隔壁的小翠越来越漂亮了,万一她一不小心看花了眼,看中那个整日里给她家挑水的二牛咋办
少年的心中总是有着淡淡的忧愁,吹不散,化不开。
今日他正想的出神,忽然听到了一阵嘶吼声,他连忙划下树,朝着那里赶了过去。
小翠家门前,小翠被人放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那张平日里虽不漂亮却总是泛着小麦色光泽的面庞上再无生息。
人死如灯灭,悄然而止。
小翠他娘正跪倒在她身前嚎啕大哭,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牛站在一旁,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谈的木讷汉子,面无表情,只是双手之上,青筋暴起。
周安看着早上还与自己调笑了两句的小翠姐姐就这般躺在那里,再也睁不开眼。
村长此时已经赶了过来,“小翠他娘,这是咋回事”
小翠娘回过神来,这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眼角的泪水还未退去,便要重新挂上一层,“今日里,莫家的公子在咱们村子里游玩,看上了小翠,便要将她带回到莫府去,小翠抵死不从。”
妇人虽然说的断断续续,可众人也算是听清了缘由。
村口的莫家搬到山上不过几年,听说是个山外的大家族,这里的虽然是个旁支,可也是养了数十个打手,加上莫家势大,便是附近的官差也是不敢得罪。
莫家平日里便嚣张跋扈,巧取豪夺,不可一世。
在这人世隔绝之地,俨然便是土皇帝。
村中不是没有人想过联合村里人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可村民大多是拖家带口,冒不起这个险。
就像那些一世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遇到之事总是会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却不曾想过,欺善怕恶,从来只会愈演愈烈。
小翠的死便像是一个插曲,不过几日便风平浪静了下来。
在那个小翠后事处理完的午后,周安在村中碰到了二牛,二牛脸上还是那般平静,看着二牛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周安有些为小翠不值。
二牛只是用力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她一直都拿你当亲弟弟,好好活下去。”
他再无更多言语,转身而去。
很多年后,当当年那个山野少年已经变成了名动天下的刺客之首,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目光。
第二日,莫府之中又扔出了一具尸体,满身伤痕,死前必然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周安家的小屋里,一块磨刀石上,他正仔细的磨着自己上山打猎时常用的牛角刀,许多年来,他还从未如此用心过。
他轻轻抚摸着刀身,刀身如水,映照出了二牛和小翠的脸庞。
他是一个猎人,这些年来,杀生不少,却未曾杀过人。
周安不怪村人冷漠,心有牵挂,易地而处,只怕他也会如村民那般。还好,他再也无牵无挂。
他握着刀,伸手背上平日里常用的那张长弓。
少年站起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这一去,生死皆不知,只是大概都再也回不来了。
他推门而出,却发现屋外火光如龙,让他那颗本已经冷了下去的心重新温热起来。
几十个汉子正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木棍,菜刀等站在他家门外,为首的正是鱼嘴村的村长。
村长叹了口气,“孩子,别怪他们,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谁也知道容忍那些人不是常法,可又怎么放的下自己家人。”
他面色一肃,“只是而今他们做的太过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那张因岁月雕刻而皱巴巴的脸上此刻却是意气风发,“那些外来人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今日便让他们看看何谓刁民。”
周安在前带头而行。
那一夜,鱼嘴村的莫家人看到了一条火龙撞开了家门,然后便是一场厮杀。
昔日被他们看不起的羔羊,不过一个转眼却是变成了虎狼。
日出之时,周安拎着身中十余刀的莫家公子跪在小翠坟头。
山里人,杀的畜牲多了,终归是知道如何避开要害。
莫家公子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极为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他颤颤巍巍的道:“而今你们放了我,我还可以饶你们不死,我们莫家是东都城中的豪门,今日我若死了莫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周安点了点头,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满是笑意,“我自小就生在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山里人。从来不曾去过东都,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俺们村里的村长。直到见到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有的人真的不如畜牲。此间事了,我会去东都,看看那东都城中的莫家是不是和你一样的畜牲。”
莫家公子自知已无幸理,他狰狞而笑,“你真是不知死活。”
周安点了点头,“我的死活你不必知道了,我只知道,今日你要死了。”
他拿起地上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刺在莫家公子身上。
曾经听村长爷爷说过,山下有种刑罚,能够刺人百刀而不死,而今想来,对这般畜牲,真是极为合适。可惜自己的手法差了些,这才几十刀,这个莫家公子便要不行了。
他懊恼的揉了揉额头,看来他日下山之后还是要去拜师才行,不然以后再遇到莫公子这般人物,若是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这一日,他陪着莫家公子跪在小翠和二牛的坟头,亲眼看着他鲜血流尽。
几日后,有几个青衣短打的江湖人和几个一身官服的官差走上山来,他们先是去过了莫家,那鸡犬不留的场景让见惯了大案的那几个官府的差役也是有些微微皱眉。
出了莫家,他们在村口四处走动,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少年人正坐在村口,那少年闲来无聊,正哼着一支当地的民谣。
几人走上前去,“小兄弟,你们村中莫家被人灭门,你有没有线索,若是能够说出一二,可是有不少的报酬。”
少年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大人是要为莫公子他们报仇”
一个官差指了指那几个江湖人,谄笑道:“这几位是山下县里莫家的人,咱们这次来就是要为莫家报仇,莫公子这般的好人,不知那些强人如何下的去手。”
几个江湖人都是满意点了点头,虽说山上的这个莫家仅是旁支,可代表的也是莫家人的脸面,至于莫家是在这村中横行霸道还是积德行善他们也管不着。
莫家为何被人灭门?真相重要吗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很重要,可对他们来说都不如莫家的脸面重要。
周安点了点头,他很满意几人的答案。
“我知道那些匪人在哪里。”
那几人大喜,只是有一个官差面露怀疑,“你个少年人,怎会知道那些匪人在哪里”
周安神色不变,“我时常去山中玩耍,昨日刚好撞破了那些匪人的藏身之地,那些匪人大概是怕暴露他们的行踪,所以只是给了我些银钱,便把我放了回来。”
官差还要再问,为首的江湖人却是撇了撇嘴,狠狠的瞪了周安一眼,“不用问了,他一个少年人还敢骗咱们不成”
周安面露惶恐之色,“不敢,不敢。”
江湖人变了脸色,神色和善的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小兄弟,带我们进山,到时候莫家的报报酬少不了你的,最少有你几百两。”
少年神色激动,显然不曾见过这般多的银两,只是他的面色又瞬间暗淡下去,“只是那些匪人至少要有几十人,你们人太少了些。”
那江湖人大笑,“咱们兄弟都是一品武夫,放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区区几十人我单手就能摆平。”
少年人大喜,要他们在此地等待片刻,他回家去取些东西。
周安离开之后,一个江湖人道:“大哥,咱们真要分些报酬给这小子不成”
为首的江湖汉子笑了一声,面色阴冷,“这般少年人,死在深山里,不是寻常事吗”
几人等了一会儿。周安已是赶了过来。
腰悬尖刀,背背长弓。
几人也不耽搁,催促着周安带他们入山而去。
周安头前带路,引着他们朝山中深处而去。
村长站在村口,宛如村口那张放了许多年的石磨,苍老而厚重。望着不断远去的少年,他喃喃自语,“孩子,苦了你了。”
山林深处,越走越远,他们逐渐觉得有些不对。
为首的江湖人正要将周安抓过来问个清楚,却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丛林深处,虎啸猿啼。
古柏之上,有少年弯弓搭箭。
山中猛虎,初露獠牙。
三日后,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人自山林中而出,独身一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一日,一个刁民走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