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城外的一条古道上,有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跋涉而行。
天上下着些小雨,雨水混杂在泥土里,平日里落脚之后尘土飞扬的狭窄小道,今日倒是变成了一处泥池,步步难行。
道路泥泞人委顿。
少年人用手搀扶着身边的老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倾斜向一侧,他原本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此刻要不是凭着胸中一股气力强撑着,只怕早已倒地不起了。
老人嘴唇微白,毫无血色,在他身后有一道极深的刀伤,深可见骨。也是他体魄坚韧,不然若是寻常之人,即便是正当盛年的年轻壮汉,受了这般严重的伤势,只怕也早已丢了性命。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流入地上,混在脚下的泥泞里,杂乱而猩红。
老人咧了咧嘴,“公子,是老朽连累你了。”
少年人嗓音里带着哭腔,“要不是魏爷爷舍命相护,燕云哪能走的到这里,早就死在北来的路上了。”
少年名叫燕云,是燕国的皇室之后,虽与朝清秋不是一脉,可他们这一脉自来也是身居高位,位高权重。若是皇家一脉的朝清秋一朝身死,那他燕云便是大燕无可争议的继位之人。
只是而今国破家亡,一切自然都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他这原本显赫的身份反倒是成了他的催命符。
当日燕国被秦攻破时他正在外游历,不想一朝梦醒,国破家亡。多亏魏勋反应及时,他们才没被围困而来的秦骑包了饺子,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后来天诛四处暗杀燕国旧人,还是平日里教授燕云武艺的魏勋舍了性命不要,拼着伤了体魄根基,这才带着燕云杀出了重围。
此后两人原本藏在一个小镇里,想着有机会便偷渡前往江南,在南楚之地多少要安全一些,日后若是大势有变,说不得还能重返北方克复旧国。再不济哪怕是被楚帝做个傀儡,好歹也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为燕国皇室保留下了一丝血脉。
不想前些日子被天诛的暗探发现了行踪,被他们一路追赶着北来,而今反倒是来到了金翠城下。
再往北,便是东都。
“我知道魏爷爷是四品武夫,武夫四品已经能够短暂御风而行,当日要不是为了救我脱困,魏爷爷大可不必与那些人搏命。”燕云已经是眼眶泛红。
当初他逃难之时身边还跟着几十个护卫,那些都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年玩伴,亲如兄弟。可当日就是为了救他脱困,一个个的死在了他眼前。
一朝国破家亡,亲人死尽。便是心智坚硬如铁的成年之人只怕都坚持不下,何况是他这么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人。
老人咳嗽几声,嘴角带着些血丝,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老魏我是武夫,武夫一生,本就是图的胸中一口意气。可以死于疆场,死于江湖,独独不愿死在榻上,而今这般对我老魏来说,也算的上是一个好结局。”
两人其实都知道,老人活不成了。
这个当年在燕都城中被燕帝亲口赞誉临阵有雅气的少年人再也支撑不住,失声痛哭,“魏爷爷,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魏勋喝了一声,伸手将他推到一边,“你是老夫的弟子,而今太子殿下生死不明,你就是大燕的储君,燕人自来都是慷慨豪迈之人,纵然临死,也当高歌。拿出些男子汉气概来,莫让老夫小瞧了燕家男儿,无论如何,带着大燕血脉,活下去。”
燕云止住哭声,他踉跄着起身,满身泥泞。
雨水顺着天际不断下落,冲打着他身上的泥泞,冲不干净了。
他抬手擦了擦面颊,反倒是让视线所及之处更加混浊。
燕云低着头,不敢再多看老人一眼,“魏爷爷,我一定会活下去。”
老人一笑,朝着他摆了摆手,“速去,莫回头。”
他转过身子,发足狂奔,只是跑到一半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老人盘腿坐在泥水里,天上雨水,地上泥水,身上血水,在那一片淡漠而稀疏的雾里交织在一起。
他转过身来,不敢再回头。
不断有雨滴顺着他脸颊滑落下来,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当日朝清秋又何尝不是如此
国破家亡,身边之人皆死尽,自此之后哪怕天大地大,唯有孑然一身。
孤家寡人。
……
魏勋盘坐在泥泞的大地之上,心中倒是有着往日里不曾有过的平静。
天地广阔,风雨寂寥。
许多年了,不曾一人独对天地。
他的武道资质本就不差,不然当年也不会在数万人之中被选中成为燕云这个皇室子弟的武艺师父。可惜,一入红尘,俗事烦多,习武之事自然而然的就懈惰下来了。
听说南楚的剑神楚难归便是避世隐居,从来不理外间俗务。当年他着实羡慕的紧,可人嘛,贵在要有自知之明。他虽有些资质,可到底达不到楚难归那般妖孽的程度,更达不到世俗为他破例。
只是夜里躺在榻上之时他也常常会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一心习武,不理俗务,修为境界会不会更高些
他这一生不曾娶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身清贫如何敢辜佳人。自然,这话是他从一个早已忘了姓名的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既然忘了姓名,那便当做自己的便是了,想来那个读书人不会介意。而且,他应该也死了吧,死在那场燕都的大火里。
毕竟,他可是被陛下赞为强项的读书人。
魏勋笑了笑,他与燕云之间其实既有师徒之谊,也有祖孙之情。
可惜临死之时,听不到那两个字。
一个人上了年纪果然就更容易回忆往事,尤其是将死之人。
一生光阴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回溯,意气风发的少年,巧笑盼兮的少女,高歌痛饮的兄弟。
这些,他都曾有过。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魏勋抬眼望去,有十余人,黑衣覆面,腰悬弯刀。为首之人,一身紫衣,大腹便便,一副富家翁的样貌,腰间还挂着一个金色的算盘。
魏勋笑道:“我这般小人物,也值得三掌柜亲自出手”
三掌柜也是一笑,“果然都是燕人,你这句话曾有人对我说过。你魏勋自然不值得,可燕云公子值得。而今燕国之地余孽尚有不少,独独缺了一个旗帜,要是让燕云公子回了燕国,虽说做不成什么大事,可到底也是烦人的很。”
魏勋大笑,嘴角咳出血丝,“他一个文弱书生,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三掌摸了摸腰间崭新的金色算盘,“文弱书生当日我已经错过一次了,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不然大掌柜那里不好交代。”
魏勋笑道:“想要燕云公子,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魏勋,你不过是个四品武夫,而今又身受重伤,本来都不用我出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三掌柜眯眼而笑。
魏勋豪迈大笑,身侧罡气四散而起,一身气势不断攀升。
“少年时,总以为一身双拳,天下再大,哪里去不得”
“中年时,自缚一心凌云志向,只为生计整日奔波。”
“而今老来,再无牵挂,天下武夫,有拳当出。”
“一生,一拳,足矣。”
下一刻,本是分散在四周的罡气在魏勋身后骤然凝聚,缓缓成形。
身形模糊,但却顶天立地。
那是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人,面庞还稍有稚嫩。他神色平稳,直视着前方,一拳握在腰间,另一拳缓缓递出。
递向天地,也是递向身前的天诛众人。
三掌柜后退数步,退到天诛众人身后,抽出腰间金色算盘横在身前。
他也是四品武夫,可面对这一拳,冥冥之中他却知道哪怕是自己豁出命去,只怕也挡不住。
天上风雨为之一顿,偌大的荒野之上,唯有拳风呼啸扑面而来。
一拳之后,天地清明。
停了片刻的雨水,倾泻而下。
魏勋头颅低垂,没了生息。
天诛之人独有三掌柜一人勉强站立,只是一身锦袍已然破破烂烂,手中金色算盘更是支离破碎。
他瘫倒在地,重重的吐出了一口血水。
武夫五品才可凝聚法相,方才在魏勋身后出现的那个少年身形虽然有些模糊,可其实已经有了些声势,只是单单如此还不至于有如此声势。独独那一拳,太过惊人,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四品武夫,可这些年见过的高手极多,那一拳绝对不止五品。
虽显稚嫩,可意思极大。
若是魏勋今日能活下去,将此拳好好打磨,说不得日后就会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可换句话说,今日他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又如何能够递的出这一拳。
钱缪起身看了看身侧天诛众人的尸体,强绷着平静的脸上还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带着他们活着出来,却不能带着他们活着回去。
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挂在他们脸上那雕着狰狞恶鬼的青铜面具,都是大秦好儿郎啊。
漫天风雨,泥泞古道上,他一人独存。
钱缪忽然笑了笑,看向那个盘坐在地早已没了生息的老人,“那便再要莫云公子多活些日子。”
……
古道上,有少年猛然跪倒。
嘴唇轻颤,默念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