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似乎从有史以来,东南之地便不为人所喜。
中原之地那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更是称呼东南之地为蛮夷之邦。
地瘠民疲,如鼠而聚。
与当年大秦初建国时的称呼,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南与西北并称,自然有其道理。
西北环境在一个苦字,而东南环境在一个险字。
瀚海风沙未必便会取人性命,可南风瘴戾,多有死声。
所以在北人眼中,这东南之地其实就是一处人间牢笼。
秦也好,楚也好,总是喜欢将朝中一些犯错了的官员流放此地,到时候能活着回去,是你的本事。至于死在此处,也不过是你自己时运不济罢了,怨不得旁人。
所以那些被流放之人,离去之时都会与家人交代好后事,依依惜别。至于什么家世地位,在这随时都可能身死,朝不保夕的法外之地,真的就只是个笑话。
长江一河隔南北,西北是传承千年,自诩诗书礼仪传家的中原。东北,是锦缎如织,烟柳画桥,竞豪奢的江南。
独独在这东南,人为食而死,最为常见。
若行千里路,百二山大王。
东南之地,暴戾横勇之人,更胜西北。
………
东南,永平镇,飞鸟巷。
两个少年人并肩而走。
一个少年极为高大,宽额短眉。虽还是少年样貌,可眉目之间已经带着一股东南之人独有的狠戾之气。
言语不合间,出手即杀人。
杀人之人与被杀之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就像耶律青雄所说,这东南之地的道理,只在强者手上。
另一个少年有些瘦弱,唇红齿白,面上竟然还带着几分书生气,这在东南之地更为少见。
东南之地的私塾数量,甚至比不上山上的山寨的数量。
唯有温饱,才可求礼仪。
高大少年看着天边那有些灰蒙蒙的日光轻轻叹了口气,“小任,你说咱们啥时候才能成为周老大那样,跺一跺脚,永平镇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少年林任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小峰混江湖有什么好的整日里打打杀杀的。我最羡慕的是陈家的吴先生,每天有那么多书能看。”
高大少年王峰笑了笑,面上有些不屑,“读书,读书能吃饱饭吗那个吴先生还不是要寄人篱下,整日里受着陈家的脸色”
“再说了,在咱们东南,读再多书,也没有握在手里的刀子有用。”
他许是怕伤了身边好兄弟的心,安慰道:“不过你想读书也没什么,等我练好了武艺,自然有我罩着你,到时候什么牛鬼蛇神,什么狗头帮,到了咱们兄弟面前都要让路。那个老高再敢在咱们兄弟面前嚣张,咱们就打的他连他爹妈都不认识。”
“到时候咱们就寻一处山寨,收些小弟,我负责教他们武艺,你负责教他们读书。等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学有所成。”
“对,对,等到学有所成,咱们就杀出山寨,到时候咱们也建个小国,我当大王,你当丞相,咱们兄弟也能流芳千古了不是。”
他越想越兴奋,好像那个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林任也是跟着他笑了笑,他这个人其实淡泊的很,平日里只喜欢读书,可他身边这个生死兄弟想要做的,他都会紧跟在后,生死不记,谁让他们自小相依为命呢。
“哈哈哈,好大的志向。王峰,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有这般的泼天志向,兄弟们都一直小看你了。”巷子口有人大声笑道。
王峰两人都有些头皮发麻,这个声音他们熟的很。
他们身后那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脸上是杂乱丛生的短须。
王峰挤出一个笑脸,“高老大,咱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哪里有那本事。咱们飞鸟巷里,也就高大哥是个能干大事的,兄弟们能在大哥手下混口饭吃就满意的很。”
五大三粗的汉子名叫高勇,是这飞鸟巷里的地头蛇,少年时好勇斗狠,巷子里的人见了此人都要躲避几分。后来更是纠结了一帮市井无赖,加入了一个什么龙头帮,成了那帮主手下的分舵舵主之一。
平日里带着些身边的混混朝街坊四邻收些钱财,美其名曰保护费。
虽然是横行乡里,可有事有了些事情,他倒是也会带人出面,像前些年有些北方来的人在这里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就是他高勇带着手下的那些小混混们,趁夜将那些人套了麻袋,扔到了镇外的林子里。
所以飞鸟巷的人对此人其实感官极为复杂,敬畏皆有。
“小峰,老子不管你在这胡咧咧,要你去收刘老头的保护费,你小子收来没有”
王峰挤了个笑脸,搓了搓手,“高大哥,那刘老头前些日子才死了儿子,现在就他一个老头带着个孙子,咱们是不是再宽限他几天”
周勇揉着下巴,“啊峰,你跟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这些规矩还要我教你咱们混的是市井,不是江湖,别讲那假仁假义的那一套,街坊们给钱,咱们出力,这样双方才能长长久久,不然你随便看哪个可怜就破了例,谁家没点苦处,那到时候手下的兄弟们都和你一样,咱们兄弟不是都要饿死啊”
王峰无言以对,周勇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周勇叹了口气,“想要帮刘老头,可以。这银子就记在你们身上,喜欢帮人出头嘛。还有今天你们两个坏了规矩,这顿打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他后退一步,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几个混混,“下手轻点,别把这两个小子打出什么好歹来,不然到时候看大夫的钱,你们出。”
几个混混应了一声,他们心里都有数,周老大从来都是嘴硬心软,不让这两个小子吃点苦头,老大如何服众。
王峰苦笑一声,“兄弟们,悠着点,别打脸。”
他伸手扯住林任,将他护在身后。
林任体弱,未必受的住这些拳脚,好在他抗揍,接的下。
那几个混混也不犹豫,上前便是拳脚相加,王峰左遮右挡,任由那些拳脚落在身上。
林任倒是也不多言,只是死死地抱头蹲在地上,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的练出来的默契。
一个人受伤,总好过两个人受伤,更何况即便他受的伤要比王峰轻上不少,可每次去了药铺总要花更多的药费。
所以两人其实有约定,挨打的事,林任能躲就躲。
王峰左右遮挡之际,还回头朝着他挤出一个笑脸。
林任没言语,只是将头埋在膝盖里。
一柱香后,周勇开口道:“好了,住手吧。”
几个混混后退几步。
王峰瘫倒在地。
周勇上前看了两眼,“啊峰,别怪我不讲情面,情义是情义,饭碗是饭碗。你日后想要在这市井里混出头来,还是要想明白这个道理。不然日后你不是饿死,就是要莫名其妙的死在某处街头。”
王峰挣扎着坐起,“怎么敢怪罪老大,本来就是我的过错。”
周勇又看了眼一直没言语的林任,“小任,我知道你小子喜欢读书,喜欢讲那些假仁假义的道理,可大哥也劝你一句,老老实实的看清现实,不然你身边这个最好的兄弟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林任点了点头。
周勇扔下一小块散碎银两,“别说大哥不照顾你们,这点银子,拿着去看看大夫吧。”
说完,他带着身后的几个混混转身离去。
“老大真是仁义,不但不怪罪那两个小子,还给他们银子。”
“咱老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老大骂的狠,一直都拿帮里的兄弟当自家亲兄弟。”
“没错,咱们以后好好跟着老大,肯定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周勇身后的几个混混七嘴八舌的说着。
林任连忙上前搀扶起王峰。
王峰擦了擦嘴角,吐出一口血水,“狗日的,猫哭耗子,假慈悲。”
林任也不多言,捡起地上的碎银,搀扶着王峰向附近的药铺走去。
这样的打,他们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难过,也能过。
林任忽然道:“小峰,我感觉老高说的有些道理,今天要不是我劝你,你也不会下定决心不收刘老头的银子,我怕我真的有一天会害死你。”
王峰咧嘴一笑,只是一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呲牙咧嘴,“别听那狗日的瞎说,咱们跟他混了这么多日子,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用点小恩小惠收拢手下,等到真有了大事,他手下这些兄弟,哪个不比他先死”
林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虽然他知道我王峰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多少也有些难过。
两个少年人相护搀扶着走在日光熹微的巷子里,天上雾霭沉沉,就像他们那看似光明却又险阻重重的未来。
陋巷少年想要走到高处,终究要翻过那一座座崇山峻岭。
他们走出巷子,不远处有个一身青衫的读书人牵马而来。
那人轻声开口,嗓音温淳,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请问,这里有没有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