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夜色下,邓力用双手死死的托着插入胸前的长刀。
殷红的血迹从他的胸口顺着长刀滴落在地,一滴接着一滴,交织成线。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唯有林中偶尔卷过的风声呜咽不停,似乎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嘲弄。
所有人都看着出手狠辣的张则。
那些邓力自山上带来的人最为吃惊,在他们印象之中,邓力和张则一直是亲如兄弟,不然当初邓力下山之时也不会把山上剩下的所有兄弟交托给张则。
邓力双目血红,大量的失血已经开始让他的神识有些涣散,目光也是开始有些模糊,只是长刀入身之痛,反倒是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少许。
他强忍着咽下一口已经涌到喉咙里的鲜血,怒喝一声,声音说不出的愤怒。
当初在永平镇里被高勇背叛,他当时虽然也有些心痛,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他早就知道高勇此人狼子野心,暗中对高勇心怀戒心了。可是张则不同,两人从小一起在山寨里长大,虽不是亲兄弟,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兄弟,胜过兄弟。
换句话说,他邓力可以败,也可以死。既然选择了争上一争,他自然也早有了事败身死的打算。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时今日,在此地捅出这一刀的会是他张则。
是他的生死兄弟。
邓力嘴角噙着血水,“老张,你知道我一直是最信任你的,为何叛我”
张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为何叛你?老邓,你真的不在山寨里太久了,难道你以为如今的山寨还是和你我在山上那般你不知道我们在山上被周文这些人压迫的有多紧,这些年你在山下占山为王快活的久了,是不是早就忘了山上的兄弟们这次要不是你在山下败了,会舍得回到山寨来”
他一字一顿,“沈先生说的对,你这种人只能逞凶一时,终究做不得大事。”
邓力苦涩一笑,“原来你投靠了沈行,难怪了。他许诺了你什么好处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我亲如兄弟,为何要舍近求远”
张则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面带嘲讽,“沈军师并没有给我什么许诺,他只是和我打了一个赌,赌的就是你到底会如何做,结果从咱们下山开始到方才那一刻,你所做所为都在沈军师的意料之中,我当初其实并没有答应他,只是见你今日如此,步步落入他的计划之中,如此这般,如何和他斗?继续跟着你,兄弟们也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得不替兄弟们另谋出路了。”
邓力原本强撑着的头颅低了低,眼眸之中的神采骤然褪去,“原来如此,我所作所为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张则的眼眸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我这般做既是为了给兄弟们找个出路,也算是给你个解脱,你自小就要强,可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如果你今日不死,他日只会连累更多兄弟。”
他们自然指的是宋先和沈行。
“老邓,你可还有何话说”
邓力抬了抬眼,看了眼远处沉默不言的朝清秋和四周那些茫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自家兄弟。
他松开按住刀锋的双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此生尽处,他苍凉一笑。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只有一句言语,我死之后,诸位兄弟不必为我报仇,好好跟着老张就是了。老张,动手吧,兄弟一场,给个痛快。”
张则点了点头。
他握紧手中长刀,猛然前递。
刀锋自邓力身上透体而出。
发出一声沉闷的铁器击打声。
朝清秋别过头去,不论邓力生前如何,枭雄陌路,终归还是让人感到一丝苍凉。
邓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片刻之后,他双眼圆睁,眼眸之中的神采缓缓散去。
周围没人言语,方才一个谈笑自若的枭雄人物,眨眼之间就死在了他们面前。
良久之后,朝清秋走到张则身前。
“背主求荣,可曾心安”
张则抽出手中的长刀,露出一个苦涩笑意,“我们这些人,人生已经早早注定,不是杀人就是要被人杀。没的选的,只不过如今沈先生给了我们另一条路,我自然要带着兄弟们闯上一闯,至于老邓,算是我欠他的,日后到了地下我再还他就是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来的早些,你可以带人去大路那边相助颜宾,该如何做,我想你也心知肚明。”
张则没有言语,转过身招呼着手下随他离去。
那些人也都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邓力带下山的人马当初都折在了永平镇里,如今这些人都是当年他留在山上的人马,一直都是在张则手下,所以今日张则出手之时,他们虽然诧异,可也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而已。
偌大的密林之中,只剩下朝清秋和已经毫无生息的邓力。
他上前两步,伸手给他合上了那双死死撑着的双眼。
乱世里,总是这么无奈,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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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之上,颜宾也正带着人在路旁休息。
他身边之人多是邓力从周文身边“借”过来的人手,一个个满身杀伐气,横眉立目,一看就不是易与之人。
而这些人又非他和邓力的人马,来的路上有他和邓力的人马压制还好,如今这些人没了压制,看向颜宾的目光之中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杀意。
颜宾却是不在意,只是在那里低头挥着袖子,如今他的希望都在朝清秋那边,如果朝清秋那边得手,他自然无事,可要是朝清秋那边失了手,那他一个读书人除了引颈就戮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颜老大倒是闲适的很,莫非一点都不担心不成”
颜宾看了这人一眼,此人在周文派来的这些人之中隐隐是个领头之人。
“颜老大可能不认得小人,小人姓赵名葵,是周老大手下的老人,自小就跟着周老大做事,如今也有些年头了。”
颜宾盯着他,笑道:“下一句话是不是就要说,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就是送你上路之人”
赵葵一愣,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颜老大说的哪里的话我家老大是派我前来相助颜老大和邓老大的。”
颜宾盘腿而坐,“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们周老大了,如此局面,我还以为他派你们来是想要浑水摸鱼,顺手解决了我和邓力。”
“自然不是,我家老大巴不得咱们山寨里和和睦睦,兄弟们之间和善相处。”
“那就是我误会周大哥了,等回了山寨,我亲自给他道歉就是。”
赵葵话锋一转,右手又悄悄握住了刀柄,“只是来之前,我家老大有一句话要我问问颜老大,要是有朝一日,山寨反目,不知颜老大会站在哪边”
颜宾看了眼他握刀的右手,“周大哥还真是看的起我,刀锋之下,我还有的选吗”
“自然有的选,我家老大从来不会强迫他人,在下相信颜老大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手中刀锋不过是作为一个保障罢了。”
“周大哥倒是会用人,你也是一副伶牙俐齿。”
“小的也就只有这些拿的出手,还望颜老大好好思量,切莫自误,辜负了我家周老大的一番苦心。”
颜宾点了点头,“且容我细细思量。”
既然话已经说开,赵葵也不再掩饰,他用力拍了拍腰间长刀,“希望在到达永平镇之前,颜老大能给在下个答案。”
颜宾笑了笑,没有言语。
此时逞强也没有用处,还是要看朝清秋那边的结果。
四周寂静,一旁不时传出一两声鸟叫声,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突然在他们身前响起了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赵葵等人立刻起身,抽刀戒备。
颜宾安坐不动。
来人正是从小道抄近路而来的高勇等人。
颜宾伸手遥指高勇,“原来是高帮主当面。”
高勇看了他一眼,伸手摸向腰间的长刀,“你我虽然不曾见过,不过想来阁下就是颜先生了。共事多年,如今才是第一次相见,是我老高无礼才是。”
赵葵挡在颜宾身前,“颜老大不必和他多言,直接动手就是,凭咱们的人马,还不至于怕了他们这帮乌合之众。”
“看来颜先生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高勇是聪明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开口之人不是颜宾而是那个他不曾见过之人,加上当初他在龙头帮里听邓力讲过不少山寨上的事,他已经把事情的缘尾猜了个大概。
无非是山寨里的夺权和相互倾压罢了。
颜宾笑道:“都不要急,再等等,说不定等会儿咱们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众人虽然不知他是何意,可如今双方动起手来,其实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只能是相互对峙罢了。
夜幕之下,本还是生死相向的两方人马,沉默相对,极为诡异。
颜宾不知从何处寻出来一个棋子,是一颗白子,他轻轻捻动棋子,“闲来无事,不如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处山林里,住着一个猎人,树林里还有一只老虎和一只饿狼。老虎和饿狼早就都盯上了这个猎人,只是双方相互忌惮,谁都不敢先出手,而这个猎人手中有一张强弓,可惜弓上只有一支长箭。若要杀虎,必然死于狼口,若要杀狼,必然要死于虎口,你们猜,猎人最后是如何做的”
高勇笑道:“这个猎人想要活命,只有虎狼先去其一,不然必然是必死之局。”
赵葵也是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这本就是个两难之局,唯一破局之法,唯有驱虎吞狼。”
颜宾话锋一转,“如今我和邓力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独坐在高台之上,想要看着我们双方厮杀,胜也好,败也好,其实双方都已经是必死之局。”
他望向赵葵,“我是如此,你家周老大又何尝不是如此”
赵葵刚要反驳,又响起了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只不过这次的脚步声是从后而来。
正是从后面抄小路赶过来的张则等人。
赵葵脸色大变,“你们怎么会来这里,邓力何在”
张则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眼中带着冰冷的杀意。
颜宾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手,“朝先生果然厉害,竟然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你们。”
他只是打量了张则他们一眼,就已经看出他们损失极少。
“赵葵,如何愿投还是愿死给你十息,我这人好说话的很,从来不强迫他人。”
赵葵环视前后,不止是人数之上他不占优势,他们被人前后夹击,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多半要全都死在这里
他死死的盯着身前的颜宾,“颜先生距我如此之近,不怕我出手不成”
颜宾摇了摇头,“你是聪明人,应当看的出来,我在这里不重要,或者说的我命和你的命比起来,反倒是你们的命更重要一些,所以如今你怎么选”
赵葵犹豫片刻,扔掉了手中的长刀,他单膝跪地。
“愿听颜先生差遣。”
有他先降,在他身后的众人也都放下了武器。
颜宾笑了笑,扔掉了手中已经浸满汗水的棋子。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是棋盘上任人宰割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