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下,山阳百姓翘首以盼。
高台上,神明低首看人间。
人心有所求,神明无悲喜。
年岁大而德高者可为嗜老,范老爷子虽然德高望重,可年岁其实算不得大。
山阳社祭,每次镇中都会选出年岁最大的老人为主持之人。
呈清香,诵祷文,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有老人白须白发,腰弯背驼,站在最前方。
老人手中拿着几注清香,清香尚未点燃。
他将清香交到范老爷子手中。
清香纤细,状如烟火。
主祭之人先燃清香,然后众从之。
范老爷子身后,镇中有声望和财物的「大人物」依次排开。
大富贵者在前,小福贵者在后。
自有服侍之人给他们各自递香。
范老爷子将清香接在手中,他把手中的香捻了捻,然后以老人递上来的火折引燃。
等到几支清香彻底燃了起来,他又从中分出几支给站在他身后之人。
前人香火后人传,取一个薪火相传之意。
片刻之后,前面的老人见众人传完了香火,抬手招了招,示意祭祀开始。
几个精壮汉子搬上一个偌大的香炉,炉子里撒着不少香灰。
范老爷子上前几步,将手中燃着的清香插入到香炉之中。
孤峰独立,烟雾袅袅。
范老爷子后退一步,盘坐在地,任由身后之人上前敬香。
有资格上前敬香之人本就不多,大多是山阳镇的有钱人。
娇生惯养,脚步急急,自然希望这祭祀早点完了才好。
众人敬香之后重新回到范老爷子身后。
范老爷子站起身来,上前几步,俯身弯腰,双手交叠放于胸前。
礼在贵重,以示心诚。
身后之人有样学样,与范老爷子一般动作。
一揖到底。
范老爷子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可这是历代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如此,他只当这一拜拜的并非是静坐高台之上泥胎石偶,而是拜的那些筚路蓝缕,让山阳从一穷二白到如今颇为富足的前辈先人。
良久之后众人方才起身。
最前面的老人面对着神像振振有词,似乎真的能和石像交流一般。
一阵众人都不明白的说辞之后,老人转过身,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
「见礼以成,神明归位。」
老人言语之后,有几个早已经摩拳擦掌的精壮汉子走上高台,抬起上面的神像朝后面走去。
既然已经请过了神明,接下来自然是它该归于何地,便归于何地。
尘埃落定,土归土尘归尘。
后面的地下已经埋下了不少他的同类。
范老爷子笑道:「好了,接下来就是你们狂欢的时候了,年轻人不必顾忌我们这些老家伙,只管玩耍去吧。」
他伸手指了指想要趁机逃走的李家主,「老李,你就不要走了,咱们得好好聊聊。」
李安苦笑一声,范老爷子不是蠢人,如何能够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引他入局吴非身在局外自然可以轻易躲过,反倒是他这个局内人难免要被范老爷子盘问一番。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人精山阳之势如何都是看的一清二楚。
如今他们这在镇子里左闪右闪,就怕山阳的大火烧到他们身上,此时听到范老爷子开口,自然是立刻能跑多快跑多快。
李安只能站在原地,「当日一别老爷子身体可还好老爷子找我有事
」
不远处的范夜想要上前,被老人挥了挥手拦了下来。
范老爷子笑道:「你们这次引我入局,莫非是想要我这条老命」
「老爷子说笑了,以如今山阳镇里的形势,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动您。」
「你不敢,可有人敢,难道咱们县令大人就没和你说引我入局的目的不成你可是他的心腹。」
李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以吴非的心思,他要是和我说了,我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老人叹了口气,「说的有道理。老李啊,我如今的身子情况如何你也看见了,估计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咱们山阳镇里商人的势力不小,我死之后,山阳镇里谁来当这个商人一脉的话事之人我看你就挺合适嘛。」
「不知道你有没有心思。」
李安无奈一笑,他投靠吴非赌的就是将来能够让李家更进一步,而范老爷子方才所说的其实是他心中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哪怕走不出山阳,可能稳固在李家在山阳的势力也算是他对的起先人了。
能把山阳镇里牢牢抓稳,这也是他们李家人几代的愿望。
老人见他没有回答,自己勉力朝前走了几步,路过李安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李啊,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说什么所谓的弃暗投明,因为云澜也未必是什么好人,不过你这些自家事,还是要考虑清楚啊。」
老人从他身边走过,范夜和周齐家赶紧上前搀扶。
他依稀还能听到老人的笑骂声,「老子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李安苦笑一声,果然是人老成精。
不过三言两句而已,已经乱了他的心神。
……
神像祭祀之后就是昼夜不眠的狂欢。
就想当日范夜所说,人心如弦,不能长久的绷着,不然容易生出事端来。
而社祭的一日一夜自然就是一剂极好的良药。
昼不歇,有商家聚集,琳琅满目。
夜不眠,有彩灯歌舞,灯谜诗词。
身处其中,田间农户也好,读书人也好,都能找到寻乐之处。
一日醉其中,暂时得忘忧。
至于今后如何
市井百姓多活一日就已经是托天之幸,又哪里能够奢求更多。
白昼,范老爷子坐在一家酒楼的三层临窗处,窗口极大,如门户洞开。
按着酒楼掌柜的说法,这里本来设计的就是为了能够看到远方的景致。
举目远眺可见阴岭,微微下望,也能见到不远处祭祀处的高台,倒是确实是一处观览景致的好地方。
范夜摇了摇头,「景致是好精致,只是太贵了些。」
一旁人声喧嚣,熙熙攘攘。
原本范夜想要单独包下这一层,可被范老爷子拦了下来,说是在这个日子,大家开心随意就好,不必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看着大家开心,自己也开心些。
范夜自然不是嫌弃这些人吵闹,毕竟山阳镇里的人都知道他范大公子最是喜欢热闹,平日里即便是没有热闹也要找个热闹凑上一凑。
他担心的其实是这里会有人威胁范老爷子的安危。
当初李家把范老爷子拉入下水,他们就猜测过吴非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对付范老爷子。
如今山阳镇里名望最大的不是他吴非,也不是黑衣教的云澜,而是眼前这个行销骨弱,看似已经时日无多的老人。
蝗灾之后,山阳镇里范老爷子的声头一时无两。
如果真的能在此处除去范老爷子,那山阳多半会
有动荡,到时候自然又是他吴非的机会。
如今吴非只怕是怕山阳不够乱。
老人叹了口气,默默喝了口范夜给他准备的茶水,原本他是想要喝酒的,只是被范夜拦了下来。
当时他还想嚷嚷几句这世上哪里有儿子管老子的道理,只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如今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赵鹰坐在老人身侧,一直手按刀柄,一有不对就要拔刀出鞘,他可不能让范老爷子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情,不然他还真没脸在山阳继续呆下去。
三层之上还有一对父女在唱着小曲,曲子欢快流畅,那个女子的嗓子更是极好,本是普通的曲子,从她嘴里出来却是百转千回。
那对父女似乎是看到了范老爷子,口中曲子一顿,朝着范老爷子指指点点。
范夜面色一沉,「范六去问问他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仆从立刻起身前去,片刻之后已经回转。
「少爷,他们说认识老爷当年老爷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呢。」
范老爷子也是来了兴致,人一上了年纪,就极为想见故人。
范夜打了个眼色,示意范六将人带过来时小心些。
范六会意,默默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范六带着两人来到老人身前。
「你们认识老夫」
范老爷子看着两人,一时有些茫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前两年我们家乡闹灾荒,是老爷子亲自带人送去的粮食,小人和小女有幸见过老爷子一面。」
老人茫然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他做的太多,反打倒是没什么印象。
不想那姑娘从怀中掏出一串铃铛,只是铃铛的造型有些怪异,竟是一个个状如风铃,被用红绳串了起来。
范老爷子见到铃铛忽然就记了起来此事,原来这串铃铛是他年幼时亲手打造,后来那次去赈灾,看那个小姑娘哭的实在是可怜,就将身上带着铃铛送别了那个小姑娘。不想今日还能再见,更没想到她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没想到当年哭鼻子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许是跟着他爹常年卖艺的缘故,年轻女子不曾面红,甚至脚步朝前轻挪了几步。
赵鹰皱了皱眉头,握紧了手中刀。